每天清晨,H都在女人蜂巢般的注视下,睁开双眼。这让他在内心培育出幸福的雏形。对三十七副面孔,他都感到满意。只要还没见到那张脸,每一个版本,都无限接近于她本人。
隔着这道变得透明的墙,H度过了一段称得上幸福的时光。
直到那个夜晚,隔壁又传来女人的哭声。与往常不太一样,这次是扯着嗓子,撕心裂肺地哭喊,哀嚎。从晚上十点,持续到夜里两点。男人没出声,没有争吵对骂,只有女人在哭。声音回荡在房间,结成一道坚固的屏障。
听得久了,哭声像在演奏一首交响曲。恢宏,激昂,排山倒海。曲子里藏有许多内容,需要开动大脑,付诸情感解读。高潮段落,H听出变化了。
女人的哭声往回收,转为呜咽。仔细听来,更像是被捂住了嘴,从喉咙挤出的噎声。其中夹带一道道闷响,有金属物坠地的声音。H侧耳贴墙,望穿每一张画像,视线被墙拦截下来。隔壁的哭声,仿佛远在天边。H彻底醒悟,这是一面墙,硬邦邦的固体墙。它隔开两个房间,白茫茫拦在面前,就是为了告诉自己,隔壁的一切声响,与你无关。
他并不拥有掺和别人生活的权利。那桌饭菜,连环痛骂,满身淤青,烈焰般的精液,都真实存在过,却因这面墙,与H完全隔绝。
H将这当作一场误入歧途的睡梦的终结。他摘下贴在墙上的画像,丢到墙角。梦结尾了,他该睡了。哭声中,H进入黏稠的睡眠。
03
和以前一样,哭声会被夜晚消化。天亮后,女人照常磨咖啡,喂狗,唠叨一堆事儿,摔门而出。跟地球绕太阳转圈是一个道理,这是自然规律。
H找回对隔壁声音的厌恶,中午出门去超市,买来噪音检测仪,一旦超五十分贝,轻则向房东投诉,重则报警扰民。傍晚,女人手拎一袋水果,独自回来。重重关门,训狗声,敲敲打打,不算噪音。
随后声音中断了。H趴在白墙上,想听清此刻隔壁的动静。这时,响起敲门声。
“你好,打扰啦。”H走到门后,打开一条缝,说话声像翻山越岭,迎面扑来,“我是住在隔壁的。”
H敞开门,那张在脑海中无数次溺亡的脸,扑出水面,湿漉漉抵到眼前。眼睛不大,鼻子圆圆的,嘴唇像刚把两片草莓含化,皮肤太白了,发质不算好,容易联想到一只奓毛的哺乳动物。整体好像找不出多特别的地方。
H盯着女人看,穿堂晚风拂过,吹动她的发丝和门后那叠画纸。他突然发现,女人的五官是照着画像里长的。
三十七张脸重叠,长出眼前女人的面容。
“你这边有电吗?不知道为什么,我房间没电了。”
“是跳闸了吧。”H不太敢直视她的双眼。
“我不太懂,你帮我看一下行吗?”女人抿嘴笑,邀请的语气,欢迎光临。
H没理由拒绝,走进墙后那频频在声波中漫游的世界。家具配色,布置陈列,床单色系,衣柜的拥挤程度,餐桌的高度和面积,狗窝所在方位,都跟他听见的没有分别。
“插线板烧了,应该是短路。要找电工来修。”
“唉,怎么会这样。”女人叹一声气,屋子暗下去,夜色降临了。
H站在房间中央,像矗立在世界的中心,看着女人打开手机照明,当成太阳用,同时对他下了最委婉客气的逐客令:“谢谢你啊。”回到房间,H翻看那叠画像,突然忘了女人的长相。他正想找理由重返隔壁再看一眼时,敲门声再次响起。
“吃不吃荔枝,很甜的。”女人递进来一把柔软的荔枝和一个装满水的烧水壶,“跟你借点儿电,烧壶水。”
H接过水壶,女人走进屋,拿荔枝在桌上堆山丘,说:“你是设计师?”
H忙抓起地上的画:“画画的,我在练习人像素描。”
“你画的?”女人手里捏着一张画,扫了一眼,“挺眼熟。”
水壶发出响动,在水沸腾前,H有足够的时间,记下女人这张脸。
“你怎么称呼?”
“稚。叫我稚就好。”
“你男朋友呢?”
“出差了,也不知道啥时候回来。”
“昨晚,没发生什么吧?”
“没什么,我都习惯了。”
H兴奋地躺上床,陷入黑暗的隔壁,没再发出一丝声响。好安静的一夜,他曾无数次在幻想中,等待这样的一夜来临。
第二天一早,没有粉碎咖啡豆的噪音。是敲门声叫醒了H,稚来给手机充电。整个周末,隔壁没等来一位电工,稚频繁地进入H的房间,连WiFi,洗衣服,借吹风机。周末晚上,她借用浴室洗了个澡。随着敞开次数的递增,两扇门似乎连通了起来,那面墙变成液态,顺着稚擦头发时滴落的水珠,轻飘飘地崩塌,流泻。
那天稚出门,买回一兜菜,借H的厨房烧了桌菜。两荤一素一汤,拿手菜是红烧鸡翅,要H一定好好尝尝味道。H真的把菜吃光了。稚又抓起拖把,垂着头转圈拖地,H上前与她客气周旋,两人在房间湿滑的地板上拉扯,像纠缠在冰面上,跳了场蹩脚的冬日华尔兹。
稚每天借东借西,一点点儿从隔壁住进来,加入了H的生活。
每到夜里十一点,H和稚都会一起下楼,带毛毛放风,到草丛排便。见它龇牙咧嘴,淌着口水,猛鬼一般扑过来,恶吼声声,H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养这么凶的狗?”
“我不知道它是烈性犬,以前看是呆萌的,大嘴巴,小短腿,挺可爱的。”稚说话时眼睛没从毛毛身上移开过,“谁知道时间长了,脾气这么坏。”
H认真地看向稚,说:“那把它丢掉好了,一条狗而已。可能在下一任主人面前,它又变得很乖。”
“没用的呀。狗狗很黏人,也很记仇,又认路,丢掉会自己闻着气味,回来找你算账的。我试过一次,假装把毛毛弄丢在公园。它很快找回来,拱开门,黑着脸跟我动嘴,差点儿咬伤我。它的爪子,要是有抓握功能,肯定拎刀对准我了。它还用脚蹬人,那后腿要再长些,搞不好上来就是一个飞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