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乏世界(6)

女孩走后,莫凡心里的感受有些复杂,酒也不想再喝下去了。

他回想起妻子搬走后那些伤感与喜悦叠加在一起的日子,前一分钟他还为自己被迫拥有这份孤独而感到抑郁,转瞬就因自由许诺的未来而放纵自己的心被甜蜜的希望占满。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为了生存下去,会生出各种奇怪的想法。

妻子搬离后的第三个月,莫凡曾独自去海边的山顶看日出。

那个早晨,新鲜而潮湿的海浪声伴随着扑面而来的凉意,无所不在的空旷,让莫凡一点点儿失去了等待的勇气。直至那浑圆而遥远的光球浮现,眼前不过是一副淡然置之的冷峻面孔,温暖的颜色将人刺伤。那是莫凡生平第一次清晰地感到彻底地失去一个早晨的瞬间。

那之后他没再出过远门,他明白了无意义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你以为这么歇斯底里地冲我嚎叫就能改变我的想法,那你就彻底错啦!你的痛苦毫无意义,知道吗?什么也不是!”

莫凡曾经这么冲妻子吼过,他坚持不肯离婚,可自己也不知道还在期待什么。妻子为了另一个男人离开自己,却丝毫没有坦白相告的打算。莫凡像被人用透明的塑料袋蒙住了头,虽然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对方的面孔,却只能一味窒息下去。他没有勇气捅破,拆穿。人是擅长受伤的动物,莫凡对此坚信不疑,拆穿彼此的伪装,除了映照出两种方向相反的丑陋,莫凡想象不出别的结局。

整个花开灿烂的五月,莫凡都被自我毁灭的冲动折磨着。有时他的心因为想到有其他人爱着她而绞痛不已,可他也会突然间无比确信,这世上除了自己,根本没有人爱她。直到最后,他唯一关心的,是如何避免那份悲哀永远嵌在自己的记忆里,像是抹在过期面包上的草莓果酱。

妻子离开后,莫凡在长时间的独处中彻底地看清了自己,那种自以为很一般的东西,比想象的要浓重许多,那东西像清澈见底的湖水下的淤泥,只要愿意留神去看,一眼就能看见,只是没法知道淤泥柔软的深度在何处停止。他开始觉得,自以为失去的东西也许从来就没得到过。

也许所谓爱情并不是什么深不可测的东西,不过是遇上了一个人,你便为了她在自己心上挖出一个洞,有时候幸运的话,这洞会被填上,直到挖出下一个洞的时刻到来。更多时候,洞就只能永远保持着洞的形态,就算它那么空虚,让你的整个人生都变得轻飘飘的,忽左忽右,忽上忽下,你却并不会因此就放些别的什么进去,只是一直瞪大眼睛看着它,日复一日这样过下去罢了。

门铃响了,该去开门。可是莫凡却不想起身。

你这个人从来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妻子好像这么对自己说过。

那次是咳嗽了好几天,挂了号,莫凡却赖在床上,不想去。

为什么有这么多非做不可的事情呢?

床头音响循环播着克里斯的《Wicked Game》,女孩走了快两个小时,莫凡突然期待她打来电话,虽然自己也不知道想对她说些什么。

想起烘干机里的衣服已经放了一整天,还没拿出来,莫凡翻身坐起。

打开衣柜,衬衫、西服、T恤、夹克、长裤各占一片区域,互不干扰,虽然不少衣服是三四年前买的,却几乎看不出明显的穿着痕迹。拉开衣柜下方的两个网篮抽屉,一堆灰蓝色的袜子中间夹着几双白袜子,内裤没有叠起,正面朝上整齐地平铺着,一条花花绿绿的泳裤单独摆在一边,尤为显眼。

默默地叠完衣服,莫凡去洗手间冲澡、刷牙。之后随手拿起一本小说,坐在餐桌边读了起来。

一只硕大的甲虫,不知从何处进来,深更半夜里拍动着笨重的翅膀,在玻璃窗上短暂停留后,便一味地向着光源处飞扑。灯罩虽是磨砂的,可甲虫也无法在上面久留,大约被热浪炙伤了,它掉到地上,挣扎着爬行了一小段距离,又再度飞起。

如此反复。

莫凡坐在这灯下,喝着冰水,手里的 《旋转木马鏖战记》 读到了最后几页。他带着冷漠的沉静,不动声色地读完小说的结尾,并不为甲虫是否会掉到自己身上而担心。

合上书后,莫凡站起身,去厨房最顶端的柜子,取出来一小瓶粉色的杀虫剂,思考了几秒,找出家里最高的一把吧台凳搬到灯下。

甲虫正在墙上爬行。奶油色的墙面上,它的翅膀乌黑发亮,足肢的动作不均衡地切割着时间,少顷又再飞起,向着灯罩而去。

莫凡不知道自己喷了多久,他一边喷一边定定地望向甲虫,观察着它的一举一动,直到它啪的一声落在地上,像只陀螺似的旋转起来。莫凡从凳子上下来,用一张纸巾包起甲虫的尸体丢掉,又去洗了手,放好了吧台凳。

几分钟后,莫凡就感到了眼睛的刺痛,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回想起杀虫剂从灯罩上雨雾般落入眼睛的情景,甲虫则在这有毒的雨雾中攀爬不休。

有几秒,莫凡几乎睁不开眼,泪水不受控制地往外涌。

一瞬间,他的心被失明的恐惧占据,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他在水池边半弓着身子,让水流对着睁开的眼睛冲洗了很久。

他边冲水边想,一个人在预感到要伤害别人的时候,究竟是何种感受呢?

大概就同这短暂的失明是一样的吧!

女孩整晚没有打来电话。

夜晚的每一张床上,都拥抱了一个人的疲倦人生。

莫凡躺在床上做着关于女人的梦。女人的面孔看不清,可自己到底还是不受控制地起了生理反应。他伸手去摸,却好像怎么也碰不到,越是碰不到,强烈的快感越是向全身上下所有部位涌动,隐匿的肉体不断地与空气发生摩擦,直到筋疲力尽为止。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栋雄伟建筑前的空地上。

巴赫的 《哥德堡变奏曲》 从黑黢黢的建筑中隐隐传来,琴键像雨水砸进了地面,重重地落下。窗棂投出暗影,白昼的庄重和清晰不知何时已随乐声消散,历史在缓缓沉入地下。

莫凡躺在异世界的中央,像一台失声的音箱,过往悠扬的旋律记录着曾被拍打过的肉体的触感。不论身处怎样无法把握的世界中,人还是会不停地寻找另一个异世界,一个让自身可以成为一切的世界。被梦抽空了热量的心灵,留下的只有痛苦和疲惫。可即便如此,梦也永远无法被现实占有,因为只有在梦醒后的虚脱感中人们才能真正体验到睡眠的存在,获得真正的休憩。

梦中的凉风吹进现实,吹过莫凡的面颊,四面方正的鲜红色围栏在暗黄色的灯光映照下如油彩画般失真,汽车铁兽般埋伏在这荒芜庄园的四周。人影绰绰,陆续消失在空旷静谧的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