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王方成的无耻在于,每次夫妻生活时,常以身材贬低陈素云,事前抓抓上部,说塌方一样;拍拍屁股,说浑身的肉都晃悠;进入内部,说松得“旷挡”——这句最恶心,他把她当车开,猛踩油门,狠踏离合,还怪她松弛了,挂不上挡。这是女性隐秘的处境,在性的天平上,经历过孕育和岁月摧残的身体,提供了家庭实用性,还要承担审美的职责。他自己烟熏酒泡的身体也松松垮垮,废弛的弓攒射不出什么有力的箭,最硬的只剩一张嘴了。做生意那些年他难保不去胡闹,他贬低她,自然是心里有对照。陈素云不理会,他变本加厉,拿身边熟悉的女性亲友和陈素云对比,你看那谁,身材多好多好,你看那谁哪个局部紧绷绷的……陈素云知道他就是过个嘴瘾,还是由衷的恶心。她说不出脏话回驳他,他就这样羞辱她。本来快乐的事,成了陈素云生理性呕吐的噩梦。
人真是会变的,这大腹便便污言秽语的老男人,陈素云常冷眼观看,眼神都是剪刀,得删繁就简多少遍,才能找到结婚时那位浓眉大眼的少年。不过能被环境轻易改变的东西,本身也不是什么好质地。
和朋友闲聊,女伴说,有研究表明,中年夫妻三分之二都貌合神离,但仍勉力维系,因为女人舍不得苦心经营的家和用命换来的娃。她心有戚戚,凄恻地回了句:“那幸福的三分之一呢,是不是都在电视里。”现实里,她听说过,没见过。她也不信,因为,在外人看来,他们也是多么和谐的一对儿啊。都太会伪装了,水下的暗涌,隔着水面谁能看清,谁又允许别个看清。
婚姻二十六年,王方成是她无形的锁链,事无巨细的指挥官,家是一口枯井,将她锁在其中。说起来,有多大的事吗?真没有。恰恰是生活里这些死不悔改的琐屑,才让人疲惫,让人想疯,让人觉得一切都是脏兮兮油腻腻的,每一根头发丝每一粒细胞都无奈都悲哀都绝望的那种疲惫。她常劝慰自己,人这辈子从腥污中来,裹一身泥水,最后烧成一抔飞灰,根本就干净不了,可庙里的和尚仍每天晨起洒扫,扫的是尘灰,也是扫心头浮尘,她也就当日课修行了。再说,做做家务能累死吗,也不会,多干点少干点,也无所谓,不是辛劳与否,是打扫后,大家都保持,都尊重。她想要的是一个秩序清洁的人生。
可命运一再让她失控。绊倒列车的可能只是一块石子,一段硬木。
今天就是。正吃着饭,客厅地板上有一处污渍,八哥拉的。为了养宠物,陈素云和王方成置了多少次气。他以前养过狗,养过猫,养过斗鸡,养过蛐蛐,还养过一对鸽子,他享受和宠物的亲密,遛狗铲屎清理喂食向投诉的邻居赔不是,都是她的。和养孩子一个道理,父亲打着挣钱和交际的名义,在外面花天酒地,你还不能抱怨一句,要不他借点酒遮面,给你历数一个男人在外头的不易。他只需心情好时,宠溺一下孩子,心血来潮地展示父爱,就能赢得一片赞许。凭什么呢?
这个鸟儿也是,一天不清扫就臭烘烘的,脾气也仿王方成,大大咧咧,不拘细节,随地大小便,吃喝时把鸟粮和水弄得到处都是。骂它两句,还会翻白眼,骨碌着眼珠子瞪你,要敢拿鸡毛掸子作势收拾它,那算炸了窝,它羽毛奓起,骂骂咧咧,围着天花板扑啦啦飞来飞去示威,搅动一室臭风和灰尘。见了王方成,又做小鸟依人状,伏在主公怀里,宠妾一样,泪眼迷蒙,嘀嘀咕咕,还不时地望她一眼,像在告状。陈素云叹口气,一个家,一只破鸟都敢跟她叫板,都不跟她一心。上午她是骂了它几句,说它“再犟嘴,把你炖了”。这不,趁着午饭的工夫,它就来报复了,拉在客厅里,还用爪子在那拨拉,扩大挑衅力度。那几粒臭屎如不理也就罢了,一个鸟如不是人撑着,能翻出多大的浪花呢。可陈素云就受不了。地板是她才拖的,周末大清扫,专用的地板清洁剂,干干净净的,忽然来了这一坨,陈素云放下碗,胃口都败了。她起身去清理。完事刚坐下,扒拉了两口饭,八哥又来了一泡。就像拉在陈素云脸上。鸟在笑,王方成在笑,儿子在笑。都在笑,笑她。
儿子还冷嘲道:“妈,你就是太爱操心了,有必要和只鸟计较吗?”王志宇说话前爱舔下嘴唇眨巴下眼睛,咳嗽一声,总像要发表什么不得了的讲话,情商又常不够用,就显得那点故作的郑重充满不自知的滑稽。二流大学毕业后,学业不成,工作总是遇到“狗屁不懂”就会“瞎指挥”的“傻X”领导,一年跳槽好几回,高不成低不就,索性辞了职,美其名曰专心编制备考。考了两年,陈素云帮他分析了无数岗位,打探各路门道,操心得白了鬓角,也没见他考出什么名堂。王志宇就像他的名字,不脚踏实地,凌空蹈虚,拈轻怕重,实则肚里草包。连同他大方脸黑皮肤,怎么看怎么添堵。丑的基因真是强大,她的五官和肤色儿子完美避开。
陈素云心说,我不操心你们屎也吃不上热乎的。谁不想和老友喝个下午茶年假出游,谁愿意陷入这一地鸡毛成天鸡飞狗跳?不从小操心辅导,你连个大专也难考上,现在连报考的资格都没有,你倒说得轻巧。
有时,揽镜自照,都能感到委屈和怨气在内心发酵,整个人都呈现出下水道淤积的气息,眼皮肿胀,头发枯燥,面目憔悴,闻闻手上,是混合着洗洁剂和泔水的气味。
主妇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