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3)

奶奶下葬的时候,我没有去,和跪棚一样,女孩子不能进祖林送葬。送葬的工作要在天亮前完成,所以送葬前一晚,一大家子都不睡,守在奶奶的棺材前。天气还很热,屋里的落地扇被拿到孝棚了,我在屋里睡不着。我睡眼蒙眬地走到灵棚,大伯看到我,忙喊丫头过来,我走到他面前,他喝了酒,满嘴的酒气往我脸上冲。

你要不要看你奶奶最后一眼?大伯说。

我跟着他走到奶奶的棺材前,他叼着烟用力推开棺材盖。娘,莉莉来看你最后一眼。我踮脚探头向棺材里望去,看到了今生都不愿再见到的画面。我尖叫一声,摔了一个大屁蹲,坐在了地上,大妈听到了我的叫声,小跑过来把我拉进了里屋。

大伯在外面向几个明天送葬的亲戚和本家歇斯底里,说这老嫲嫲临走还坑了他一笔钱,嘴里不断地说着一个数:一万五,一万五……原来奶奶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去火化场的时候,给工作人员塞点钱,就只用烧一半,不用烧成灰,这是想要入土为安的奶奶临走前交代大伯的。

在火葬场的时候,举行完遗体告别仪式,我就走出大厅,坐在对面的一块路牙石上,等着烟囱冒出那朵烟云,原来那朵烟云不是完整的奶奶。

大妈在屋里看着我,我靠在她身上,止住了哭泣。我的手臂拉着她的手臂,猛然发现她比我瘦弱得多,我长得已经比她高了。

妈,为什么是这样?

那是你奶奶的意思,她想和你爷爷合葬,不想作为一捧灰撒在你爷爷的棺材里。

4、

我的电话响了,是母亲。

她问我到哪儿了?我说已经到良城了,昨晚到的。她埋怨我为什么到了不和她说,家里也不是没有地方住。我说昨天到的太晚了,就找个酒店住下了。我和新哥买好月饼后匆匆吃了早点就回酒店退房,取车,到现代汉园接上父亲母亲,就直奔白果庄。

父亲坐在副驾,和新哥聊天,从俄乌大战到国产大飞机,从美国金融危机聊到中国房市。我和母亲坐在后面各自玩各自的手机,母亲已经眼花了,她戴着老花镜在看网络小说,临近退休的她爱上了这个。她在群里发语音,问我们到哪里了?

母亲对于这种合家欢的场合并不感兴趣,是父亲执着于此。但我看她还是戴上了我去年过年给她买的镯子,同样的镯子,我也给大妈买了一只。父亲和我说,我弟没有抢到回家的车票,这次就没回来。他觉得是借口,南京离得这么近,怎么都能回来,准是贪玩儿,不想回家。姐夫第一次上门,他在学校没什么事,也不回来。新哥说,没事,大学生嘛,刚摆脱家长控制,肯定想在外面玩儿嘛。他刚上大学的时候也是这样。

我可不怎么管孩子的,我奉行的是快乐教育,不信你问问莉莉,我管过她吗?都是她妈在管。母亲没有搭腔,她戴上耳机闭眼躺在座位上,她晕车。我嘱咐新哥开慢一点儿,并帮母亲把她那边的车窗往下放了放,做完这些,我又替她掐住了虎口,这是奶奶教我的,说是能止住恶心呕吐。

之前每次从白果庄村口坐车到良城县城,奶奶都一路帮我掐虎口。我小时候晕车也挺严重的,后来到了上海读书,大三出去实习的时候,挤了一周早晚高峰的地铁后,我就不再晕车了,至今都觉得神奇。

大妈已经在厨房备菜了,父亲一进门就去和大伯还有姑父他们打牌去了。母亲把新哥介绍给大家后又坐在角落里看起了网络小说,大妈穿着围裙、搓着双手出来见了新哥又急忙钻进了厨房。几个小孩子从院子里跑进屋里来闹着新哥要糖吃,进来主持工作的是我弟媳、大伯的小儿媳,她训了几个孩子让他们别闹腾,随后又满脸堆笑地和新哥说,姐夫别见怪,小孩子嘛,闹腾了点儿。新哥挺喜欢孩子的,索性再做一次孩子王,领着一帮小孩去村里商店买零食。弟媳看孩子们被领走,喜不自胜,笑嘻嘻地去了院子中间的那张麻将桌。

我熟练地从院子里晾衣绳上取下围裙系在身上,准备进厨房去帮大妈做饭。弟媳看在眼里,早就听妈说,大姐是勤快人,去了大上海回来还那么朴实,妹妹俺真的是比不过……我笑了笑没说什么,就走进院子旁的厨房里。

哎呀,油油烟烟的,你进来干啥?大妈把我往院子里推。我说,妈,我给你打下手,你一个人要忙到啥时候?大妈说,不一直都这样,那么多年做过来了。

我想起小时候,大伯家盖大棚种菜,种黄瓜和西红柿。大妈不仅要忙地里的活儿,饭点儿还要赶回家做饭。那时候家里还没有煤气,也没有像样的柴火,全是不经烧的柴火,剥了粒的玉米棒也算得上好柴。也没有像样的厨房,石棉瓦搭的窝棚,下雨天棚外下大雨,棚里下小雨,我举着菜,大妈佝偻着腰炒菜。

现在倒是不一样了,新盖的厨房,灶台很高,不再是低矮的土锅,但驼背的她再也站不直了。她和我母亲其实同岁,现在看上去却像是母亲的婆婆。我边择菜边和她聊天,聊学校的事,她默默地听着。聊新哥,她能搭两句腔,无非也是问,什么时候结婚啊,什么时候要孩子。我告诉她明年可能“五一”或者“十一”,暂时还没有要孩子的想法。她和我讲村里的事,讲我的同龄人和她的同龄人,我的同龄人嫁人的嫁人,生子的生子。她的同龄人,有的去省城带孙子,有的去了县城带孙子,还有的没有熬过去年的冬天。

晓霞,你还记得吗?

记得,小学同学嘛,之前玩得挺好。

你们还有联系啊?

有微信,偶尔朋友圈还点个赞。

她又结婚了,丈夫是……

正聊着,有个虎头虎脑的小姑娘推开门进来,手上还拿着一块方便面饼在啃。小姑娘上来问,奶奶什么时候能吃饭呀?姑姑你要不要吃方便面?说着把面饼往我面前送。

大妈说,还记得你小时候考试,要去隔壁镇上考试,早上来不及做饭,就煮方便面,白象牌的,一煮一大锅,再下两个荷包蛋。馋得你大哥小弟围着锅沿不肯走,我就赶他俩,他们要是成绩好也能被抽考,我也天天给他俩煮方便面。不过你胃口小,煮一锅方便面,大半让他哥儿俩分了。

面前的小姑娘就是大伯家小弟的孩子,叫伊伊,小弟在上海做装修,在青浦那边。见的次数不多,每次都是大妈带东西给我时,他才上门,带的是大妈炒的沂河小鱼,腌的萝卜干,熬的牛肉酱之类,这些我都爱吃。

他们都说伊伊长得像她姑姑,像你,你看眼睛,是不是很像?我蹲下看了看伊伊,是蛮像的。

新哥带领一帮童子军凯旋,挽起袖子,就要帮大妈洗菜。大妈把他撵了出去,让他出去该打牌打牌,该玩麻将玩麻将,厨房不用他管。

新哥出去了,大妈接着和我聊天,她说去年过年时在庄里饭店叫的菜,我去年身体不好。那顿饭花了好几千,你大心疼得不得了。我说,一大家子那么多人,可不得好几千啊。大妈附和,是啊,太贵了。我跟腔,那都让你一个人干,再把你累坏了,看病可不止好几千。

大伯推门进来帮着上菜,他问我是不是大妈又在说他的坏话?

没有呢,大妈在夸你来着。

大伯愣了下,丫头,要改口了。

我说,那么多年了早就习惯了,一时半会儿也改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