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断黑,向飞女人带着娃回来了。她已经听说仔尤到了他家。向飞悄悄把她叫过去,在门后对她说:“让他住一阵子吧。就是多一碗米。他家回不去了,哎!他以前还是个歌星……”向飞这话也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他也觉得仔尤住上三两天就会走。女人白了他一眼,低低地说:“你已经把人带回来了,我还能把他撵走?不过,不能让他久留啊。”女人出去淘米洗菜。然后从冰箱里拿出一条鱼,想了想,把鱼切成三段,中段又放回冰箱,留下头跟尾放在一个发黑的黄铜锅里煮,不一会儿,锅里的汤沸腾起来。
向飞拿出一瓶酒,找出两只老瓷碗,对仔尤说:“这两只碗比咱们还大呢。”说完拿起酒瓶,倒上酒,咚的一声把一只碗搁在仔尤面前。向飞的女人孩子都吃完饭,离开桌子。向飞跟仔尤喝干了碗里的酒,两个人一下子就拉近了,像是又回到二十多年前。向飞夹上一口菜,吧嗒吧嗒嘴,试探着问:“你怎么不在北京了?你在那圈子里名气可不小。”
仔尤把胸脯挺给向飞,努嘴指着上衣口袋里的烟。向飞拿出一支给仔尤,自己也拿出一支。仔尤吐出一口烟,不说话,向飞又往两个碗里倒上酒,两个人默默喝着酒,仔尤眯着眼睛开口了:“你在台上掏心掏肺给人看,台底下人打哈欠……那一瞬间就……”
向飞的脸上油光光的,他伸手拈起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看着仔尤:“你在北京唱歌有名有姓的,没挣下钱?”
仔尤带着烟熏过的嗓音:“夜总会、迪厅,办舞会,也挣过钱。有个朋友的固定酒吧,倒是经常去,后来那块地卖给了开发商。”向飞听了心里一动,仔尤有钱,不会在这里白住。
“现在别人是卖艺不卖身,我是‘卖身不卖艺’,身体迟早……”说着仔尤咳嗽了起来。脸上的皮肉拉出了许多褶子。
向飞关心地让仔尤喝一口水,想缓解一下气氛,就嘻嘻笑着:“这么多年也没有个女人?”仔尤也眯着眼睛笑,“我这一辈子喜欢漂亮女人,我自己从没漂亮过。”向飞像是听出来了他话里的意思:“你的女人一定很漂亮。”仔尤眯着眼睛笑并不回答。
向飞把仔尤的吉他拿过来,摆弄着。“我当年那把木棉吉他都找不到了,那把吉他还是你带我买的。那个时候,我们想要办个乐队,可这些年为了生活……”向飞想,如果走的是一条和仔尤同样的路,那么坐在面前的仔尤,就是他的镜子。
仔尤在北京火过,那时向飞真羡慕他,向飞那时也留着长头发。他们玩音乐认为自己是在革命。他第一个老婆就是因为看见他弹吉他才喜欢上他的,还把他的户口带到了城里。他为了挣钱,在路边卖袜子、毛巾、牙刷、肥皂、搓澡巾这些日用品。他被城管追得到处跑,哪有心情弹吉他,吉他放回老家,再也找不到了。
仔尤叼起一支烟,拨动一组和弦,胳膊上根根发青的静脉像蚯蚓似的蠕动。他把烟夹在两指间,他没有唱,还是聊天,“唱歌是我的隐私。他妈的!我做爱时候的表情都让别人看见了……”他仰起脖子,意味深长地笑,露出被烟熏黑的牙齿,“我就是爱骂人,因为这个没少伤人。圈子里那帮人都被我骂遍了。”他又把烟放在嘴里吸了一口,仰着脖子吹出一口烟,眼中是对自己的欣赏。
“你没找过公司吗?”向飞抿了一口酒,吐出一口酒气。“我觉得他们是阴谋。他们都想骗我,把我的东西拿到我不知道的世界里,去赚很多钱。”向飞惋惜地说:“你也可以得到钱呀,你太不了解市场了,失去多少挣钱的机会哟。”仔尤拨动着琴弦自嘲地说:“我一生想自由,却从来没有自由过。”突然停下来,像是不喘气了。在音节再次响起之前有大段的沉寂,然后仔尤唱起来:
走在归乡的路上
激情荡漾在我胸膛
看到你的深情
热泪在我的脸上淌
去年别离我曾对你说我们会再聚首
在那枫叶红菊花黄的时候
如今那树上的枫叶红了
如今那山上的菊花开了
我已归去,归去,归去
回到你的怀抱里
知道你不会把我忘了
我知道你会对我暮暮朝朝
随着秋风,我奔向归途
仔尤唱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却有偶尔一喊的高潮。向飞看见仔尤眼里有闪亮的东西。向飞为仔尤难受,仔尤年轻时弹琴一边唱一边摇摆,就像抱着一个人跳舞。他能几个小时保持那种状态,嗓音不变,舞动不停。现在他是真唱不动了。现在仔尤唱歌像是低声述说,慢慢蓄积力量,在高音部分高喊一声,然后就是拨动琴弦。弹琴比唱歌时间要长。
两个人喝酒抽烟,吐出了一屋子的雾气酒气。仔尤又喝了一口酒,咧开嘴,装出轻松的表情,说自己在桥洞里唱歌生病了,在出租屋里差点死去。手机停机,哪里知道那时候父亲病重,那么快就走了。他急促地拨动琴弦,浑身跟着琴扭动,然后突然停下来,脸埋在手里全身不动了。向飞也不劝他,仔尤的歌,唱得并不完整,却让他觉得心被撞得有些疼,他一个人喝酒。过了一会儿,仔尤拿起琴,又唱了《再回首》,唱了《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
向飞也要哭了,他想起了,他曾经怀抱吉他在女朋友窗前唱歌,他的长发在风中飘荡。结婚以后他到了城里,挣了钱,他还想挣到更多的钱。每天跟客户喝酒,日子昏昏沉沉。生意赔了,最后老婆带着儿子还有剩下的一点儿钱跟他的合作伙伴跑了。他知道了,人没有钱不行,女人爱艺术是暂时的,女人没有物质活不下去。向飞现在的老婆是个农村到城里的打工妹,在她眼里,他就是她的有钱人。他收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