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身的科目好多,迟敏却唯独钟情于拳击与格斗,更多是因为它对内强健身体,对外进攻杀敌。就在昨晚,她在手机上刷到了一个视频。与别人由视觉感观而在胸腔涌起激愤、在后背遍布惊恐有所不同,她的注意力更多地给予那几个男人各种出招打人动作上。她隔空将自己植入现场,见招拆招,来一个拆一个,最终一一将他们放倒在地,像龙卷风过后的小树林。对于迟敏和她的教练叶臣来说,这种水平的对手一个与九个是没有分别的,正如收割庄稼,一株玉米与整块地的玉米无非只是数量上的问题。
当然迟敏的一打九也只能是想想,她不可能冲进现场,现实不是穿越剧,虽然同等经历的她具有极强的被代入感。就像七年来她每一次抵达那个被致命伤害的现场,每一次从头来过地想通过变换情节又变换花样地改变最后的结局,但仍然也必须只能是一场又一场的梦。扔在七年前那片湖边小树林里的结局,是打成碎片的玻璃杯,是永远不可逆的过去完成式。
2015年7月15日,七年前彼时彼刻的迟敏,与那个背对屏幕的女子太像了,不仅情节,连身形与服装都毫无二致。不同的是,那片小树林的现场没有任何旁观者。迟敏也是坐着,倚着一棵成年落叶松,硬硬的树皮隔着白色半袖T恤硌得她后背隐隐作痛,与装满了女士用品和两本英语六级辅导书的背包隔着黑色短裙硌得她臀部隐隐作痛。她可以确定,如果陆秋不是在这个当口走过来,她是正打算要站起来背包离开的,于是她的人生就将是另外一个人生。她当然可以确定,千百次的回忆都毫不模糊,她正要合上书本,把它装进背包,然后站起来呢。
这当口,陆秋走了过来。陆秋走近后直接摸了她,摸了她的肩膀,左肩,从肩头滑到肘部。迟敏被高伏电压打得浑身发麻,她甩左臂挡开了那只右手,脱口说了句,不要耍流氓。是的,“耍流氓”这个词是她活到二十三岁第一次从自己的口中蹦出,是她的第一反应,从一个大学三年级正在考研的大学生数以万计的词汇里脱颖而出,一如通读语文填空题那个空白处的上下文而提笔在那空白处填上的一个正确答案。听着自己口中说出“耍流氓”这个词,她感到浑身发冷。在此之前,她千方百计能远离这个词以及这个词所代表的事物,她晓得这个词的具相与想象的词义,而彼时彼刻她深切地感到随着这个词的发声在耳畔响起,这个词所代表的事物就此来到身边,这个词所代表的事物的某些行为特征也即将展示出来。
迟敏的预判是精准的。陆秋看了看自己被挡开的右手,较劲般地将它再次搭上迟敏的肩头。在迟敏欲起身摆脱这千般凶险即将袭来的境地时,另一侧肩膀被另一只手摁住,两只手重而热地阻止了她。迟敏记得很清楚,这之后的情节是,陆秋迅猛地抽了她一个耳光,读秒般地将她刚张开嘴想喊叫的声音抽了回去。迟敏绝望了,当实际的动作发生了以后,迟敏的绝望更加深切,一个女孩活在这个世上最不想发生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玻璃杯打成了碎片,再也无法实现哪怕一丁点儿的还原。
收回击中沙袋的最后一拳,迟敏梨花带雨,挥汗如雨的液体中增加了泪水。都是这样的,每一次郑重告诫自己这一次坚决不能想到这件事而最终还是败给了自己的时候,就都是这样的相同结局。
迟敏对着场内那面照了千百回的镜子擦汗,双眼无神地打量着自己健硕的身体。历经七年来不间断地一锤一锤地打造,她早以脱胎换骨——原来凝脂般粉白的皮肤,现在自里而外地透着深铜色光芒;原来红樱桃一样柔韧的肉体,现在每一寸都鼓胀着强硬的肌筋,仿佛能将射来的箭嘣的一声弹射回去。七年以来,镜子里的这个骁勇善战的女子一直是她饱满的希望,饱满到能听到她体内发芽抽穗的声音铿锵作响,饱满到她甚至尝到了那汗珠上的甜蜜和陆秋口鼻里迸出鲜血的腥咸,饱满到令她有像《复仇者联盟》里的黑寡妇那样一飞冲天的冲动,或者像雷神一锤子砸下去大地为之裂开蛛网一样沟壑的快感。
在七年前那一刻之后的时光里,保持拳击格斗训练的迟敏实现了一名侠之大者所具备的智勇双全,时而福尔摩斯,时而蝙蝠侠。用时十三个月,她彻底地掌握了那个魔鬼的一手资料——姓名:陆秋;谋生手段:送外卖;居住地点:滨湖家园旁的平房区;出行规律:朝六晚十。然而,就在迟敏将这一切搞定的时候,陆秋被抓入狱了。她非常清楚,他要一关六年,背着的是重大盗窃罪名,并不是强奸。
2022年8月2日,在迟敏扳着手指以免错过的上周二,她目睹了她的人生中第二次出现在眼前的陆秋。这一天,他出狱。迟敏戴着墨镜坐在出租车后座上,她要再一次确定他的独身住处。陆秋从两侧顶部拉着铁丝网的高墙中间的黑色大铁门套着的小铁门里走出,朝远远驶来的一辆空出租车扬了扬手。
不是他又是谁。他进入过她的身体,无论怎么凶狠地清洗,那股恶心的气味都像死死地粘在了她的鼻黏膜上一样,挥之不去。用那句俗话说,烧化了也认得他的灰。
陆秋回到了他的住处。在他掏出钥匙打开大门时,迟敏看到院子里停在一个铁棚子下的摩托车,从颜色上看金属部件好像已经氧化了,后座上的黄色方形布包瘪瘪地耷拉着,饱经风霜,历尽雪雨。
她的出租车缓缓绕过那个空出租车,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悲愤而又激动。
跟教练叶臣告别,迟敏一如既往地面带笑容。叶臣仰头看了看天花板,叹了口气表示他很想表达一种感受,就是他似乎发现她最近三天的训练心不在焉,总溜号。迟敏摇了摇头,她七年如一日专心训练,丝毫未曾懈怠。叶臣扁嘴,说他跟公司请了年假,迟敏可以自行安排自己的训练时间,可以略作偷懒也无妨,但坚决不能放下,要知道她的训练效果完美地打败同等程度的同性习练者。迟敏猛地感到开心,两好轧一好,正好当下她要完成那件毕其功于一役的大事,他这一先行告假,则省得她跟他解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