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疼(2)

老李牵着丫头的小手,对苏小由说:“病房不是人待的地方,都烦躁。”

苏小由说:“叔,我知道,我不和他计较,这老青年平时挺好的。”

“好个屁,滚。”苏世民突然转身打掉苏小由的手,眉头堆成核桃。

苏小由当然知道苏世民为啥生气。从口袋里摸出烟,塞进嘴里,又抽出来,说:“爸,干涉到我的生活了哈,你管好自己就行。”

“屁,都像你一样,人怎么发展。”苏世民说。

苏小由说:“地球人口这么多,咱没家财万贯,也没优秀基因,发展不差我一个,苍蝇鲑鱼都产得多,也没啥用不是。”

“滚,看见你就烦。”

“行,不想看见我,我走就是,反正你好得差不多了,有事打电话。”

苏小由真的走了。晚上苏小由没来陪床,苏世民躺病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不住地叹气。老李对他说:“老兄,这事不能着急上火啊,慢慢和他聊才行,现在的年轻人和我们不一样呀。”

苏世民说:“又懒又滑的一群小东西,要是把皮揭下来能轻快些,他们早就掲皮了。老伴在的时候,想起这事就叹气,我那会儿还劝她别急,可现在,他都三十七了呀。”

两天后,苏小由过来,陪苏世民办理出院,两人都没说话。出院后,苏世民似乎又瘦了一些,脸颊刀刻一样凹下去,整个人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天气才刚刚变冷,他就已经穿上了棉袄。

小区门口有个小广场,五角凉亭连着爬满紫藤的回廊,藤下摆了一溜木凳,老人小孩都喜欢在那里扎堆。老徐孙子又白又胖,脸蛋肉乎乎的;青光眼的鲁婶孙女两岁多,细软的羊角辫像两根豆芽菜;老王八点前要把外孙送到幼儿园,他媳妇手里闲不住,总是有鞋垫要缝。苏世民最近不想去他们中间,上次过去,老王又问他儿媳妇怀上没,这让他很气恼。

老人都有大把时间,苏世民也是。苏世民不再练字,他更多的时候是在考虑怎么才能说服苏小由夫妻:别太直接,要润物无声,要像康有为写字,看如一堆乱草绳,实则藏奇崛于稚拙之中。要锥画沙、屋漏痕,绵里藏针使暗劲。至于用什么理论说服,苏世民也煞费苦心想过,什么民族传统,孟子孝道,他都想了个遍。

苏小由最近被提成了副团长,忙演出还忙着拍摄微电影,夫妻俩都忙,偶尔过来,看看苏世民,扔下些东西就走,苏世民想好的话根本没机会说。

这几天,他那里又不舒服,他不想告诉苏小由,胡乱找了点药吃,他怕再住院。住院不是好滋味,还要耽误苏小由上班,更重要的是上次住院期间,他和苏小由吵架,到现在气还不顺。

睡不着,睡眠成了一种折磨。苏世民整晚都翻来覆去,如架在火上烤烧饼,每次翻身,苏世民都能听见骨头咔咔作响,他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散成粉末。好不容易挨到天亮,苏世民动动腿,又动动胳膊,再试着动一动腰,像条冬眠后刚醒来的蛇。他艰难地爬起身,慢慢走进厨房,他想喝点小米粥,就是老伴以前熬的那种,稀,却黏黏的那种。昨晚多吃了一次消炎止疼药,胃已经发出了严重抗议。

他扶着橱柜,慢慢弯下腰,拽出小米袋子,再站起来,倒进锅里一点米。小米看上去结了块,有些黑点。他捏起一点闻了闻,没闻出什么味道。自从半年前开始喝中药,他的鼻子就像是失去了功能似的,闻什么都是中药味,不然就要么像隔了层玻璃,啥味道都闻不出。他扶着墙出去,找来老花镜,又扶着墙回来,盯着小米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小米上有些黑色的小虫子,他连同米和袋子一起扔进了垃圾桶,气愤地盖上了锅盖。也是,他已经很久不做小米粥了。一个人似乎不配熬小米粥,要熬那么久,米少了不值当,米多了又喝不掉,剩下的不好喝,倒掉又舍不得,每次都让人纠结。但总得吃点东西才有力气。苏世民找到了一罐看起来放了很久的八宝粥,看不清保质期也懒得去看,弄了点热水泡上了,不温不凉地喝了下去。

打开冰箱,他非常清楚闻到了发霉的味道。一侧是半玻璃瓶豆瓣酱,上面生了一层白毛,几棵发黄的油菜散放着,最上层放了两个馒头。他拿出馒头闻了闻。他突然发现两个馒头方方正正的,这让他很吃惊,扶正眼镜仔细看,馒头有了裂口,是方方正正的。苏世民从来不记得买过这样的馒头,馒头不都是圆顶的吗,不管是买的,还是以前老伴儿做的,都是圆顶的,可今天,为啥是方方正正的?苏世民想不清楚。脑子里似乎有迷雾,怎么也拨不开。他把两个奇怪的馒头扔进垃圾桶,坐在沙发上想了一会儿。为什么会出现两个方馒头?他很生气也很难过,气得心脏突突地跳,他不知道是生馒头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最近老爱生气。他想出去一趟,省得一个人在家生气。也该去趟超市了,冰箱里食物没了。出门后,他又想起那两个方形馒头,重新摸出钥匙,打开门,拎起垃圾桶里那两个馒头。他要把这两个该死的方形馒头扔掉。

富源超市的老板娘是个体型高大的女人,笑起来嘎嘎响。苏世民原来觉得她很漂亮,今天却发现,她竟然文有两条蓝色的粗眉毛,像两条大青虫趴在额头,上唇很短,嘴唇外翻,露着青紫色的牙龈,看起来有点凶。

苏世民挑了面包,还挑了一截莲藕,想到莲藕难嚼碎,又放了回去,改挑了四个西红柿。他把面包和西红柿拎在手里,小心翼翼地问老板娘:“咱,有没有方形的馒头?”

老板娘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手一指:“馒头,在那儿,过去拿就是。”

苏世民走过去看了一遍,没有方形馒头,只有圆顶的。

他又问老板娘:“我说,方形馒头,有没有方方正正的馒头?”

老板娘正在为别人结账,她停下来,眼睛眨巴眨巴地看他,秃顶男顾客也张着嘴巴看他。老板娘剜了他一眼,重新给秃顶男算钱结账。结完账,她对苏世民喊:“闹事呢?方形馒头,蹊跷啊,你咋不要方形鸡蛋,方形皮球?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呀。”

苏世民被吓了一跳,他后退了一步。老板娘嗓门很大,周围人都看向了他。瞬间,他恨不得缩进鞋子里去。他不闹事,只是想确认一下,有没有那种方方正正的馒头。他记得上次是在这个超市买的。但他不敢再问了,逃也似的离开了。

苏世民从没吃过水泥,这时,嗓子里却突然涌上了一股水泥味儿,简直要把人噎死。

他急急地往回走。他要去垃圾桶里找回那两个馒头,让她看一看是不是方形的,让她知道自己不是无理取闹,也不是老糊涂了。

垃圾桶已经被清理干净了,黑洞洞像张开的大嘴巴。收垃圾的人简直是和他对着干,这么一会儿就收走了。他叹着气回家,拽着栏杆爬上二楼,却发现自家的门洞开着,这么说,他根本没关门。他狠狠地关上门。今天是怎么了,难道真是老糊涂了,还是最近吃药太多,脑子出现了问题,把方形面包看成了馒头?但他明明记得是馒头的。他气呼呼地躺在沙发上,轻轻抽泣起来。

天气越来越冷,连续几天阴雨后,大风起,气温骤降。窗门紧闭让室内的空气稀薄而浑浊,苏世民窝在家,混混沌沌,简直要喘不过气来。他不知自己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感觉像是把头伸进了空缸里,耳朵里安装了个放大器似的,轰轰作响。心情也像窗外的天气,阴郁寒冷。他本想找对门老孙坐一坐,和他说一下方形馒头的事,还有,明明是冬天,为啥他会听见蝉叫,为啥厨房那个红褐色老橱柜突然变了颜色?但他又怕老孙像超市老板娘一样,嘲笑他老糊涂了,只好忍住,这些迷雾一直堵在他心里。

苏小由夫妻两个过来,买了蛋白粉、钙片、蜂蜜等食品,一股脑塞进了冰箱。苏小由看他冷清,心里不忍,想再雇个保姆照顾他。苏世民扭头,不搭理他,却拿眼睛蜇他。苏小由当然知道为什么,可他偏要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这让苏世民更愤怒。

腊月二十三这天,太阳出来了,苏世民下了楼。小区的人都忙着打扫卫生。本地人都习惯小年这一天大清扫。对门老孙的媳妇很爱干净,花窗帘和花床单都洗了,晒在楼下,两树之间牵了绳,在风里轻轻摇。苏世民看她正在擦窗户,玻璃透明亮堂,贴上窗花应该会很好看。

自从老伴走后,家里的窗户就没好好擦洗过,黄色小碎花窗帘灰突突的,玻璃也灰突突的,真像主人死了很久,没有人居住的房子一样。这种想法让苏世民吓了一跳。他开始收拾东西。他把沙发上散乱的衣服收到了衣橱里,把墙角的纸盒子踩扁,码在门口,把八宝粥的空罐子、啤酒瓶子、空茶盒、破旧相框、掉了把手的锅盖、沾满污垢的塑料筐,通通归拢进一个废弃的红色塑料大澡盆里,另外还装了满满一大塑料袋。家里怎么堆了这么多无用的东西。他把一块旧毛巾蘸上水,擦了电视柜,擦了茶几,厚厚的尘土被抹掉,家具重新散发出光泽,屋里变得亮堂起来。苏世民有点兴奋,他强烈希望改变些什么,具体是什么地方他也说不上来,但他就是觉得要改变一些什么才好。

苏世民把一把椅子搬到窗边,又搬了一个方凳摞上,他想把窗帘摘下来洗洗,上面的灰尘实在是太多了。老伴在的时候,每年都会洗一下。那时,他还健康,不用小凳子,一步就能踩到椅子上,再一步踩到窗台,解下窗帘,递给老伴,老伴接过放进洗衣机,洗干净后,喊自己再挂回去。窗帘是不用晾晒的,洗完直接挂上去,开着窗,风一吹,屋里还会有洗衣粉的香味,半晌工夫,窗帘就干了。

苏世民刚登上椅子,脚一滑,一下子坐到了地上,屁股着了地,疼痛从腰传上来的一刹那,他以为自己的腰杆断了。他默默躺在地上,地面冰凉。他绝望极了,不知该怎么和苏小由交代,恨不得就这样死去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