甦凤记(3)

“你不演?”

“不演。”

“那你还能演什么?”文旅局领导又问。

“孙尚香,《龙凤呈祥》里的角色。”

“唱来我听听。”

该唱就唱。苏凤鸣双手互握,目光清澈,神态从容,那般端庄而认真地唱起了西皮慢板,没有京胡、二京胡、月琴和其他响器的西皮慢板——

昔日里梁鸿配孟光,

今朝仙女会襄王。

暗地堪笑我兄长,

安排毒计害刘王。

月老本是乔国丈,

纵有大事料无妨。

一声声,一句句,甜润清亮,字正腔圆,哦,好美的道地梅派韵味哟!文旅局上下惊动,办公室门口挤满了人,屏息凝神,互使眼色,一片默静倾听中。唱腔最后一字余音袅袅方尽,掌声便蓦地爆响。哦,那发自内心的热烈掌声,那同样久违了的掌声啊。

文旅局领导没鼓掌,却说了举足轻重的两个字:“要嘚。”

苏凤鸣后来才知道,那顾若兰女士其实早就脱离“秋韵社”,径自和大老板勾肩搭背出入舞场“蓬拆拆”了。

时光流转,参加景点演出后的苏凤鸣,倒像脱胎换骨又变了个人,自愿担当传帮后来的年轻人,教唱腔,练水袖,走台步,兰花指,不计时间与报酬,甚至为他们勒头、贴片、穿戴、理髯口,成了景区的一只鼎。后街五号楼知道他过往的老人,将他比作褪了空壳上树的鸣蝉,那留在泥土里的蝉蜕,消风定惊,杀疳除热,是一味方剂中药。为此,年度评奖中,文旅局奖给苏凤鸣一面锦旗,“戏梦人生,珍重前途”,旗上八个金光闪闪的字。不料想,待到颁奖大会时,他却不曾到场,好怪呵。

那天苏凤鸣正要出门,偏偏楼下有人叫他,仍是传呼电话,仍是臧金生儿子小臧打来的,只是口气十分焦虑:“苏凤鸣,我爸现在在医院里,他在回收站滑跌一跤,骨折,要动手术……毕竟他已是坐五望六的人了。”

接过电话,苏凤鸣想都没想就冲下楼,正好在门口拦住一辆“出租”,半路过花店下车买一大束卷丹百合,一篷火焰似的抱在胸口。人民医院里,哮喘的臧金生妻子和刚从体校毕业的小臧在手术室门外守着。当他赶到时手术已经结束,门开,手术后的臧金生被推车送回病室。医生说髋骨无妨,只是右股裂坼,听者这才放下一颗心来。

那臧金生睡一觉醒来,一眼就见到床跟前的苏凤鸣,呵呵笑着说道:“听说你老婆孩子回家住了。要是再不回家,那我这个张天师总不能瘸着腿去后街垃圾车捉鬼吧!”

一病室人都笑了。笑声里,臧金生小便,幸好事先用了集尿袋,可护士一时不能来。苏凤鸣抢着去处理那黄澄澄的尿液。护士抽身赶来,见他没戴口罩,便问他与臧金生什么关系。苏凤鸣脱口答道:“一个朋友,一个生死相交的朋友。”

病室又来人了。谁?城市晚报的记者,这回她是为了追踪苏凤鸣审阅由她刚刚写完的访谈记。洋洋洒洒,三四千字,题名《苏凤记》,稿子写了苏凤鸣,也写了不可或缺的臧金生父子。苏凤鸣让小臧先看,然后他自己才看,字斟句酌地看,唯恐有什么不当处,尤其夸大其词地美化。

女记者有些不耐烦,正要开口时,那小臧倒先问了。他说稿子有些不解,那“苏凤”二字什么意思。女记者深看小臧一眼,侃侃而言:“这稿子起初题名《苏凤记》,无非就是一个睡者苏醒了。后来才发现这’苏字还可以与‘苏字通用,不信你可以去翻《现代汉语词典》,我总觉得这’苏字的含意更为贴切,更加深远,于是就选中了它,改成现在的题名。不知你以为如何?”

小臧无语。

“要嘚,”正将橙红的卷丹百合一支支插瓶的苏凤鸣,这时却仿效那文旅局领导的四川人腔调,声高气盛道:“要嘚,这题名我看……要嘚嘛!”

“要嘚,要嘚。”小臧跟着嚷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