搁浅(2)

每当回想起当年,首先令他想起来的总是素琴的这番话。他不由得感叹起来:一向只会对他说“饿了”“冷了”这样只言片语的妹妹,居然还会提出自己的看法。那时的素琴只不过是个小毛孩,他从没指望过能和她聊些什么高深的话题。他和素琴相差9岁,这个年龄差距在母亲生产的那个年代,还真不多见。在他出生时,母亲经历了难产。打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母亲都不敢再要孩子了。也许因为年龄有差距,无论他说什么,素琴都会理所当然地接受;在他面前时,素琴总是战战兢兢,像是被他痛斥了一顿。当年的他,遇事总是先要进行一番逻辑性的思考推理,但最终得出来的结论却总是千篇一律。当时他以为素琴会嘲笑这样的自己,但是,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对于他及他的生活,素琴一无所知;而对于素琴,他也同样全然不知。这一点是他后来才意识到的。

一觉醒来,不见素琴的踪影。他想,素琴可能是坐首班车回乡下了。过了一段时间,他才从父母那里得知,素琴离开他那儿,四天后才回到老家。父母担心邻居们会说闲话,因而对任何人都没提起过此事。关于那四天的经历,不管父母怎么追问,素琴始终都保持沉默。

后来,再见到素琴时,她已经变回到原来的样子,文文静静,不会多说一句话。看来,她已经被父母狠狠地教训了一顿。那四天里,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对素琴来说,都已经淡去,永远不会复返了。素琴似乎已经领会到越是短暂的时间,越会转瞬即逝;而逝去后再回首,一切也不过如此。让她领悟更深的是,比起那四天的记忆,无论是家乡嘎吱嘎吱作响的旧地板,还是支撑着房子的杉木柱子;无论是痴呆的奶奶无休止的孩子气,还是乡间僻静的小道,抑或是低矮的屋檐,都显得那么坚不可摧。

他决定还是要说素琴几句,毕竟是在他那儿时发生的事情,他觉得自己负有责任。但是,正逢过节,亲戚们在家里进进出出,他很难找到机会。“素琴。”他叫了一声。坐在桌子旁的素琴转过身来,一脸的天真。他犹豫了一下,板着脸开口说:“那几天……”素琴很快就觉察到了他想说些什么,于是做出回忆的样子,表情渐渐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流露出一副将会得到称赞的得意神情,全然不是一副因犯错而显得胆怯或因担心被责备而变得畏惧的面孔。然后,她凝望着半空,竟然微微一笑。

素琴的表情,让他感觉很陌生。素琴脸上流露出的是一种仅凭一己之力而走进未知世界的自豪感。同时她似乎也切身领悟到,拥有秘密可以使人成长的道理,这也让她骄傲万分。现在想来,和父母在一起时,素琴脸上那种呆愣愣的表情,以及思绪神游的语气,与同龄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在那个年纪,如果认为这个世道并无坎坷,事事都能一帆风顺的话,反而是不正常的。

尽管素琴的表情不同寻常,让他感觉非常陌生,他还是决定要教训她几句,尽到一个做哥哥的责任。这时,正好一群亲戚家的孩子跑进来,又是躺卧,又是蹦跳,打闹得不行。他很无奈,只好从素琴的房间里走出来。他暗想,他和父母都不了解的那四天,让素琴变得理直气壮的那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第二天一大早,因为突然有急事要办,他得立即赶回海城。此后,他再也没问及过此事。

一晃过去了将近50年,他对那四天的困惑并未随岁月的流逝而远去。现在想来,他不了解的岂止只有那四天。他和素琴共同的记忆,也仅限于平常家人间的日常笑话、对痴呆奶奶的模仿、父亲稍有醉意就发作的酒疯以及母亲那无休止的唠叨。除此之外,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始终都分别属于他们自己。小时候,素琴跟在他屁股后面,哭闹着希望带上她一起玩,而他却想方设法地甩开她的事情应该是有的,但现在却记不起来了。转眼间,他从一个男孩变成了一个男人,而素琴也从一个黄毛丫头长成了一个大姑娘。从此,他们都习惯于把对方当作外人看待。当看到素琴午睡时露出的光腿,短裙丝袜下隐约透出的肌肤,以及素琴T恤衫下凸显的丰满胸部(母亲日渐下垂的乳房无法与之媲美)时,他着实吃了一惊。他终于明白,素琴原来有着和自己不同的生理构造。

作为家人,他们没有了解对方人生的必要,也没什么特别不能了解的。现在是如此,以后也会是这样。他们没有一起放声大哭过,也没有窃窃私语、推心置腹地向对方吐露过什么;他们没有争吵过,也没有体验过一句话就可以化解矛盾的神奇;他们彼此没有开过什么玩笑,自然也就没有一起开怀大笑过。每当父母生日或家里有大小事时,他们互相商量,很容易把事情谈妥。按往年的标准,他们共摊费用,一起分担事情。

对于那四天,他一直很好奇。不管是素琴大学中途辍学,与一个像浪荡鬼的男人结婚时;还是那个男人因别的女人离家出走时;抑或是她唯一的儿子到美国留学后向她通报不再回来时,他都没有想过要问问事情的原委来安慰安慰素琴,他唯一想知道的就是,那四天里素琴到底做了什么。了解了那四天,仿佛就了解了素琴的一生。素琴被亲人一次次抛弃的人生经历,似乎也是由于很久以前的那四天。在得知素琴视力逐渐下降时,他的想法也是如此。比起病况是从何时开始的,有没有做过诊断,是否因有病才从美国回来等这些疑问,他更好奇的是素琴那四天的经历。人生正如同那沉睡着的凶狗,一旦被招惹,就会一个劲儿地乱叫,虎视眈眈,保持高度警惕。他在想,那四天里,素琴是不是踩到了狗尾巴。

但他始终没有问,并不是担心素琴会为难。他很想知道,但绝对又不要知道。那一切是素琴生命的一部分,而不是他的,他绝对不允许其渗入到自己的生活中。他害怕,害怕知道后,自己的人生会发生改变。素琴出人意料地突然间从美国回来,住进他的家,仅这一点已经让他的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

素琴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令他大吃一惊。他以为素琴走后,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或许通过电话会得到什么消息,而那消息肯定不是别的,而会是死讯,最近他从电话那头得到的都是此类消息。要是他有个什么不测,素琴也会是一样。

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素琴在飞往美国的儿子家之前,两人简单地通过话。两人本可以一起吃顿饭的,但他们并没有那么做。他的妻子和素琴水火不容。素琴有事没事就喜欢找茬儿,说话也没好气。而他的妻子也不甘示弱。对于这两个女人的不和,他却熟视无睹。

一个偌大的行李箱被推进门口,随后素琴走了进来,冲着一脸惊讶的他说道:“天啊,瞧我们又住在一起了,出生的时候是这样,看来死也要死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