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隙(4)

他在沙发上一趟,不觉便睡过去了,不知多少时间,醒过来,堂屋里亮着灯,身上盖着薄被。如意是早去睡了。自己就在沙发上睡好了,脚是不用洗的,再睡一觉也就天亮了,不管几个时辰。亮一晚怎么样,能点得几个钱?这样想着,再重新躺下,抓过一件衣服垫在脑后。他犹豫着醒来要不要去找老海问问,他说的媒人是谁,却又担心他们是合起伙来骗他的,可是想到,若干年后,如意和自己都要死掉,阿德在世上就没了亲人,谁来照顾他呢?别人是信不过的,唯有自己人才能使他放心死掉。谁是自己人呢?那些精明的小媳妇是要不得的,她们是妖精变的,既骗人又骗财。找个同样的蠢货憨包,那更是蠢到一家来,手上的钱也会被人给骗走掉,搞不好还会引来灾祸。只有一种女人,大约是放得下心的。他这样想着,也就畅意地睡着了,不久便发出高高低低的鼾声。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阳光照到院角的缅桂花树上,树叶反射着一种微弱的淡黄色的亮光。如意在灶前忙活。如今不再喂猪,她忙活什么呢?陈公有踱到院子里,慢慢地走着,阳光从高处洒下来,碰到一块块整齐的地砖然后散开。这光景使他舒坦、惬意和平静。“出来一下。”他朝厨房喊。厨房是在楼左前方另建的一间平房,门窗正对着大门。很多人家现在都不用柴火做饭了,但他家不行。如意一面对电饭煲电磁炉这些东西就会心生恐惧,特别是电器通电时叽的一声,仿佛电流已穿过她的身体,然后是持续的嗡嗡声,令人心烦意乱。单独的厨房就不怕柴火熏黑主楼。“没听到吗?出来一下。”他的声音有所加大,如意已经听到,忙放下火钳,将两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仿佛她的手掌沾上了灰尘。

“你在做什么?”“烧火。”“德乖呢?”“喂牛。”“喂牛。这个憨狗就只晓得喂牛。”他说,“米煮上了?”“嗯。”“菜做了?”“没有。”“如今我们都老了,要把菜做得好一些。”说到这,他鼻尖一阵发酸,这辈子,吃了六十多年的粗茶烂菜,如今,再也不想吃那种猪食一样的东西了。如意呆呆地望着他,他没看她的眼,只看见一头蓬乱的白发。他接着说:“别再煎鸡蛋了,鸡蛋你是永远不会煎得好吃的,煎鸡蛋要配青辣子和蒜苗,说了你也不懂。就煮一截腊肠吧,水要放宽一些。火烧干巴还有没有?算了,火烧干巴你也不会整,干巴是要用小锤子敲打的。你去吧。”他几乎是这样,既不满意别人的手法,自己又懒得动手。这个家需要个儿媳妇。一面想着,一面跟着进了厨房,冷不丁说:“我问你,我们还能活几年?”如意怔了一下,回过头来,眼睛里闪着哀惧的麻木的光,不知道他这句话的用意是什么。她没有回答他,死这种事情由不得自己考虑,三十年前就无数次濒临死亡,吃错药会死,淌河水会死,昏厥倒地会死,拳打脚踢会死,饥寒交迫会死,病痛发作会死,可是居然还活着,居然听到死字会让她害怕,身体悚然一抖,手里端着的锅差点掉下了。电饭锅里煮着米。她正往柴火灶上支一口锅,再放进一根腊肠。“问你话呢?”陈公有强调着说。如意放好锅,打开冰箱门,取出一根腊肠。再从冷藏室取出一团京白菜。她犹豫了片刻,说:“老天爷不会考虑我的想法,我哪知道能活多久。”“这就对了。”陈公有笑笑说,“我们都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但大体上,最多也就八十岁,不会超九十,搞不好今年明年也会死掉,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们死掉不要紧,要紧的是我们的德乖该怎么办。这件事你有没有想过?”“我怎么会想这种事,等我死了,变成土,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如意正在洗菜,随口答道。

“不是死了才想,而是现在,就是现在应该给他安排好。安排好了以后就不会有麻烦。我的意思是,他也应该成个家,娶个自己的老婆。”这个话让如意颇觉意外,心里一阵苦涩,表情上是哑然失笑,说:“寨子里多少大小伙子都娶不上老婆,一个憨包能娶上老婆?”“我们要娶的不是那种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年轻小姑娘都跑城里市里去了。我们可以找那种二婚头,最好是带一个两个小娃儿那种小媳妇。”“这种小媳妇就没有闲着的,才离婚就被人领走了。”“昨晚在阿金家吃茶,他们说只要找媒人,什么样的女人都是有的。”他本不想提昨晚,但一下却找不到理由,只能稍微提一下。“阿金家?我猜就是老海、志福、石保他们几个。如果有人介绍媳妇,哪能轮到我们家,早被他们先占了。他们几个的话要是信得,不会到现在都没有老婆。”不是都没老婆,老海和志福是结过婚的,老海的媳妇生病没了,志福的媳妇出去卖工被人拐跑了。没结过婚的是阿金和石保。“他们不同。他们穷得叮当响,哪个婆娘会眼睛瞎了往火坑跳?”如意开始听出公有的话,自己家里有钱,憨包儿子也能娶老婆。“就那点钱,不要被人给骗走才是万幸,有那生了两个三个小娃还走的,你没听说?”如意最怕提钱,因为这钱是保林用命换的,可公有不同,钱能壮大他的胆。“最大的问题是,以后谁来帮他掌这笔钱。除了自己家人,外人你能信得过?村组的?村委的?乡上的?还是亲戚?”陈公有的发问意在强化自己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