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隙(3)

“在家蹲着真没什么意思,过了年,我得出去打工。”阿金说。“有适合的活路喊我一声,但必须有认识的老板,不用老板,包工头就行。”志福说,“油菜籽十多年上不去价格,种烟成本太高,出去做一天算一天。”阿金说:“拿不到钱还是白干,长坡岭那边修水库,要的是体力,想干我可以找人去问问;麻栗坝安装光伏系统,不知道对技术有没有要求。”陈公有知道这些人说话往往话里有话,迂回婉转总要绕到他这边来。“公有哥,你去不去,到水库工地挑土,或者跟他们去抬光伏板?”老海问。“我有那个力气,就不在家闲着了。要去,你带我家阿德去。”公有说。“阿德我带不动。不过,你要肯借我点活动经费,我保管带他去工地挑土。”老海说。

“开什么玩笑?”阿金说,“阿德每天给牛喂三次料,两次水,就可以把日子过好,何苦要去工地卖命,人家又不缺钱。”“哪个会嫌钱多,阿德不是要讨婆娘成家么,虽然房子已经有了,剩下的几十万娶个婆娘够不够可难说,他年纪轻力气大,出去做活还是可以的。”老海说。

“我怕你们带不动他,在家,也得有人指吩才行。”陈公有这话只是敷衍,说起卖工,他损失了一个儿子,“卖工”这两个字会让他颤抖、悸动、痛苦。就那么几轮,他的阿诗玛已经散完,心里颇是不快,但一看到这些人艳羡的眼神,他心里舒坦多了,便觉着十分值得,巴不得立刻再出去买一包,撕掉封皮散着抽。兜里的红梅,得回家时过过瘾。

“不是说年初跟郑大官人去修南大沟的钱还没拿到,年后再去会有保障么?”老海说。“我的只有两千多块了,老郑这个人实在,听说他正在申请一笔贷款,过年前发下来给民工。可惜的是上面不拨钱,再下去,他也要拗不动了。”阿金说。“上面的钱肯定是拨下来了。”志福说,“不拨钱怎么招标工程?”“这个你不懂。”老海说,“有个词叫套项目,钱都用到别的地方去了。”公有听了,感觉自己真是十万个幸运,不用去求哪个祖宗,钱就打到卡上,现在也不用去挑土,去抬什么光伏板,也不会被包工头克扣工钱,想起干活卖工的辛苦,他的肉身历经了三十多年,那时候如意生病,两个儿子还小,大姑娘去城里打工,当保姆,帮饭店洗碗,每个月给家里拿几十块,别的全靠他,去砖瓦厂脱砖,去碎石厂搬石头,去山上当伐木工,去公路上砌保坎,去各处村寨盖房子,如今还有一条命活着,已是万幸,磕头碰着天,可是这些人还要出去,我宁可在家里种洋芋,种烤烟,种苞谷和摘茶叶。他看见桌上小酒壶里已没有酒,几个人还在回忆外出卖工的种种趣事,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站起来,伸伸懒腰,说:“瞌睡了,你们吹着,我走了。”阿金说:“忙什么,睡早了还不是睡不着?”“我不像你们年轻人。我熬不得夜。”说着,他就往门外走。

听着他的脚步声已然走远,再看不见他的影子,阿金端起酒杯,把杯底半寸高的酒一口饮尽了,放下杯子,长叹一声,说:“人在世上,只要还没有死,没有躺进棺材,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就是抓破脑袋你也想不到,半坡村最富最拽的竟然是这号人,得钱的方式竟然是这样离奇,这样容易。”志福说:“有个词叫盖棺定论,没盖棺材就不能定论。”阿金一笑,说:“还是你有文化,但你比不了那大字不识几个的老家伙。我告诉你,要赚钱发财,现在就有一条门路。”“什么门路?”志福问。“刚夸你有点文化,怎么就转不过弯来呢?二憨不是缺个媳妇吗,只要你帮他弄到一个媳妇,不管怎样个情况,结婚的、未婚的、离婚的、死老公的,甚至拐来的,中国人,外国人,只要是个母的就行,就说十万彩礼,你可以从中截下三四万,或者单独跟他讨一笔也行。”阿金说话声大气粗,真理在握。志福就笑了,说:“我能帮他找老婆,我自己还没老婆呢?”阿金说:“你只要赚到这笔钱,自己的老婆就不成问题。”

一旁的老海说:“别发梦癫了,他那个钱你能弄到?就算弄到你能要?你不看看他家三个人都是什么情况?真正的老弱病残,那蓬头发看见没有,什么样子?那个钱怎么来的?真正的用命换来。”

阿金说:“你先别激动,我并不是说要抢他骗他,而是要让他心甘情愿,帮他解决了大问题后他愿意出的,给多少可以商量。”老海说:“自己的屁股还着海风吹,你有本事帮人家说上媳妇?这么说吧,正常小伙都还荒着不知多少,二憨一个脑子不够用的,有人愿意嫁?除非是坑蒙拐骗抢,但那犯法害人的事千万别干。”志福说:“我们没老婆是因为没钱。他家有钱,说不定能成的,那句话叫一切皆有可能。”老海说:“那就想办法吧,半坡村的头等大事,就靠二位了。”

月光有些淡,薄薄的一些乱云,污渍一般打乱了月影。他想到老海说的找媒人去说亲的事,忽而觉得必须马上去办,事不宜迟,明天就去找老海,再和他细细探讨探讨,商量出一个十拿九稳的对策。可是哪里有十拿九稳的对策呢,就是那些四肢健全脑瓜灵活的年轻人,才结婚两三年,老婆就跑掉,彩礼没有了,办婚礼花了一笔,装修房子,修整院子、围墙、大门和出入口道路,都是花钱处。有那幸运的,生下一男半女,把孩子撂给老人,走了,一去不回,连孩子的爹也走了。半坡村不是生活苦吃的地方,留不下这些小媳妇,为什么嫁过来却要走了。不单半坡村,旁边的南坎村、甘塘村、黑木村、竹篷寨、老武村、毛稗田村都是这样。他猛一激灵,酒意便醒了三五分,给阿德说媳妇可以肯定是个阴谋,老海们从我手上借不到钱,便联合媒人来骗。前年甘塘村就有一个,外地姑娘经人介绍,说是要嫁给改从,在改从家住了三四天,带着改从去城里照相买东西,把改从的一包钱骗起走了,改从连回村的路费都没有,幸好遇着村里的木旺,给他二十块钱,才坐车回来,成为笑谈,他积攒了十多年的那点钱一下就打了水漂。阿德呢,脑袋不如人,像个没发育的小孩,笨嘴拙舌的,脑子转不过来,只会憨吃憨做,女人的事,算了吧。他突然觉着幸运起来,如若觉悟再晚一点,百分百是要中坏人的圈套的。

回家的路走了几十年,就是没有月光,他也摸得到,以前就是哪里有个坎、有个石头他都摸得清,何况现在修了水泥路。推门进去,如意却没有睡,还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