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隙(2)

借钱的事,他是早就料到了。没进阿金家时,他就做了防备。就在刚才,他走到村口的何森小卖部买了一盒阿诗玛带把烟,开了瓶海浪啤酒咕咚几口,慢慢往回走。走到阿金家围墙外,他听见里面有几个高谈阔论的声音,就放慢了脚步。立了一会,他点起一根烟。他想,会有人喊他进去,然而却没有,他们似乎没注意到他正在围墙外,停了几步,便折身,往回走,走出阿金家的围墙,大约五十米后,觉着无趣,再返回来,就要经过阿金家院外了,他突然唱起“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声音忽高忽低。院子里的人都回头往外看,喊道:“公有,进来,进来坐。”公有说:“我回家了。”“回什么家,天还没黑呢。”阿金已经站出来拉他。

他踌躇了一下,进了院子,给每个人散了一支烟。一共四支。他有点心疼,但不能不大方点。老海给他拿来一个杯子,斟上酒。“我不能喝了。刚才在外面喝过啤酒了。”“啤酒不算酒,飞机不是鸡,酱油不是油。”志福说着,抬起杯子就和他碰。刚才喝过啤酒,兴致正来,刚想用一杯白酒压一压,而且一个人喝酒没意思。杯一碰,他只敢抿了一小口,怕一下子冲着喉咙里的啤酒气,万一漾上来,可不是好受的。

“你们好闲,而且有酒喝。”陈公有没话找话。老海说:“我们都是向你学习。唯一不同的是,我们没钱。”“出去干活也拿不到钱,不如在家喝酒好在。”阿金说。“我,我也拿不到钱。”陈公有有点紧张。“别开玩笑,公有哥。你这不是要羞死我们吗?”老海说,“你虽然损失一个儿子,但你得了钱,而且一大笔。我敢说,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去年南坎村李二根儿子出去挖煤,死了,答应的二十万,别说十万,五万都拿不到,白损失一条人命。”志福接过话说:“五万?有的就是一万都拿不到,双沟寨那个被后传动撞死,听说只拿到三千,司机开的是别人的车,车主不肯出钱,司机家什么家当都没有,有个婆娘还跑了,只有他老娘领着个小姑娘。他测了酒精,车被扣住了。”“出祸也要选主子,阎王不给你这个机会,想造福家人都没机会。还是我们公有叔福气好,不用自己出马,钱就自行打到卡上。如今,你们看看村上,半坡村最豪华气派的房子是哪一间?”阿金说。

陈公有苦笑一声,说:“别说这些。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公家总之是公家,他们还是要点脸面的,再不成,我就抱着铺盖睡在他们大堂里,不打钱我就是不走。我听说就有这样的事,不是一个人去,是四五个人去,一家子不走,连盒饭都是打好送来。”老海说:“这要恭喜你,遇着菩萨,合该你发财,是菩萨赏你饭吃,赏你富贵,你没见着高压水枪,有那高压水枪一喷的,保管你卷起铺盖走人,叫你在,你也在不住。”“这倒没有。”陈公有惭然着说。“高压水枪连牛都冲得倒,别说你个干巴老头,直接给你冲进下水道。”老海说。大家就笑了。陈公有也跟着笑。

志福咂了一下手指上的烟卷,喷出一口浓烟,神情庄重地说:“以前只听说过‘一醉解千愁,醉倒就什么愁烦都没有了,可是第二天总得醒来呀。公有叔,你这个叫一倒解千愁,电线杆子一倒,什么愁烦都解决掉了,钱打在卡上,房子盖好了,在也在不完,就连如意嬢嬢三十多年的病也治好了,虽说不全好,但至少好了七八分,剩下的两三分慢慢调养就行。以前我就说要相信科学,相信医生,你们偏不信,只晓得求神拜佛,请神汉巫婆,磕头哄鬼,小鸡没少杀,病一点没好。就说大河水里淹那回,亏得嬢嬢命大,没有淹死,也没有淌走。如今,如今啊,剩下的就是给小阿德讨个婆娘。我是这么认为的,只要有了钱,什么样的婆娘都娶得到,村尾巴那些光棍,二婚三婚婆娘的气味都闻不着。一个字,钱,没有钱,又不出去想办法,蹲在大路边咕啤酒,我就不信谁家能咕出个婆娘来。”

陈公有的耳根一阵发烫,可他又不能阻止这些人胡咧咧。他想,这些都是纯粹的鸟人,以前嘲笑他,现在取笑他,不过是眼光不同,如今是那饿坏的野狗一般,时刻得提防他们给他下套。他老婆如意,是在生下大女儿连心的第二年才得病的,寻医问药是不少,就是没钱去住院。她的病时断时续,连心之后,她还生下阿德和保林。“阿德么,就算了,没有哪家姑娘会舍得给。”陈公有说。以前他们都是喊他二憨的,现在叫出阿德来,连他都陌生。

“你要相信金钱的伟大力量,有钱了美国总统都想和你握手。”老海说,“三十多年的疯病都能治好,你就不相信傻子能娶进个黄花大闺女?”“黄花闺女就算了,我是不敢想。”陈公有说,“我是担心等以后,他妈和我都过世了,他拿不到吃的。别的就算了,没那个闲心。”

“公有叔,只要你嗯一声,明天我就动员全乡的媒婆过来,保管你不下十个。”阿金说,“只怕你还招待不过来。”

陈公有想,媒婆一来,少不得要花些钱,儿媳妇么,是断不会有人嫁进来的,退一万步说,即使有幸嫁进来,免不了都是骗子,把家里的钱骗光了事,彩礼钱白花不说,她们最后还是要跑掉,村里少说就有四五位,住不上几年,借口说出去打工,一去就不回来。他还听说有的又在别的县城边边上重新嫁人,有去亲戚家做客的便撞着。只有那有幸的,给家里生下个一男半女,也算是不幸中又赢回来七八分。他还在犹豫着,万一能生下一个半个孙子孙女,花销一点钱也是值得的。

“发什么愣头呆呢,公有,拔烟。”老海说。他抖抖索索地从口袋里摸出烟盒,被老海一把抢过去,给在场的人都散了一根,然后放在桌上。阿金打了火,凑上来给他点烟,他缓缓喷出一口浓烟,整个人都笼进迷蒙的混沌之中。他想把烟盒拿回来,但不便伸手。算了吧,一盒烟而已,倘能找到靠谱的媒人,也是值了;幸好兜里还有另外一盒。他正想着,听到阿金说:“酒,咕酒。”杯子被碰了一下。“公有叔,现在银行的利息是个什么情况?”阿金接着说。陈公有应付着说:“这我不懂,你得问他们的人。”“那十万块钱存一年有多少呢?够不够一家人的生活费?”阿金追问。“没取过。我还没有取过专门的利息呢,不知道有多少。”他觉得自己答得不好,窘了起来,脸上热热的,他想脱身,双脚仿佛被石锁坠住,动不得身,那么坐着,回去,和谁说话呢,和谁喝酒呢,乏味得很,但眼睛迷糊起来,在这里很是无聊,可离了这个场子,回去更加无聊,无趣得很。连心已经嫁到外村,离半坡有二十多公里,远远的可以看见城子;如意呢,枯木似的,常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真没兴趣和她说这等事情。更何况是生了病,用了几十年的药,如今虽是好了七八分,但毕竟三十年的折磨,使她的肉体和精神都受到严重的损害。他懒得和她咕噜,他曾怀疑是自己的不好,害她得了病,否则,这亲早就退了;或许是有人要害他,背后施了什么法术。他曾让人带话回去给她娘家,让人来接她回去住一段时间,对治疗和康复或许有些帮助,那边就是不来,传来的话是“她如今是你家人了”,一副泼出去的水的架势,把一切都推给他。他想,她要是死掉,一切都会得到解脱,偏她遭了如此多的难却活得好好的,缺衣少食她能活,没医没药她能活,村里多少年轻力壮的人现在都死掉了,她跌跌撞撞的还活着,他能怎么办,既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更不能违法犯罪;有她在,孩子就有个妈。就这一点,清汤寡水的日子过了三十多年。阿德呢,不用说他了,除了喂牛,就是挖地,干活;除了挖地,干活,就是喂牛。让喂牛就喂牛,让挖地就挖地。这是他的好处,天一亮就先去给牛加水,然后去割草。他跟阿德讲,一篮子草你不要一次性倒进去,喂撑了,要分几次喂。阿德嘴上说嗯,放草时还是一次倒光。很多次,他都想站起来走掉,他们的谈话明确有针对他的不友好成分,但他宁愿困在这里也不想挪步,回到空荡荡的家反而会使他无所适从,空虚、无聊和莫名的痛楚,他需要在这里坐一坐,在别人的恭维和艳羡里获得满足与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