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常嫌我手脚笨,每次烧饭都只让我生火,还是火生起来以后让我看火,让我别把火看灭了。陈芳止不一样,她手脚麻利,我去她家蹭饭的时候,我坐在那里,看着她好像蹬着风火轮来回窜,能帮她奶奶好大的忙。家务活我不能说一点不通,可能只是刚好会点扫地,在厨房这个地方,哪怕到高中,我能伸展手脚的也只有个看火。
她太了解我了,真要我拔草,我可能就把她的宝贝菜一起拔了。我就想蹭一下她的房子,她要真有房子,肯定会给我留间屋子的,要是真的四合院,刚好我们两家一起住进去,整整齐齐,谁也不用少,陈芳止还省了分配屋子的时间。
其实一开始我和陈芳止不是玩伴,我有自己的玩伴,她也有,后来我俩的玩伴都跟着他们的父母去大城市上学,我俩住得近,勉强搭伙,成了新的小伙伴。怎么走近的?说实话我也忘了,好像交朋友都是应该莫名其妙地开始,再莫名其妙地结束,这样才够酷。不酷的人才有烦恼,我和陈芳止这么酷的两个人其实也有不酷的时候,比如挨骂的时候,天王老子都要挨奶奶的骂,这一定是真理。
陈芳止哭的时候也不够酷,我哭的时候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这次放假回家我没哭,所以酷酷的我看不酷的陈芳止掉眼泪。陈芳止其实不常哭,我见过就五次,这是第五次。她刚跟我聊完小黄鸭子回到家就哭了,我在一边给她递纸巾,是奶奶叫我来的。她哭的时候很安静,就是默默掉眼泪,我也不问她为什么哭,想说她肯定会跟我说的,她瞒不过我,也不喜欢瞒我。
放假前,陈芳止就说她想爷爷奶奶了,她说话的时候我在赶作业,没吭声,我也想,但我没有陈芳止勇敢,我一害羞就不说,就想想。在家门口,我就看见改装到侧面的烟囱在冒烟,奶奶肯定在烧饭,陈芳止家冷冷清清,烟囱没什么响动,这种情况我们很熟,一般陈奶奶忙的时候就这样,让陈芳止来我家蹭饭,现在陈芳止已经不算蹭饭了,她帮奶奶忙,我还是在看火——毕竟我只会这个,按照“蹭饭的人不帮忙”这个惯例,陈芳止确实不算蹭饭。我俩太熟了,我们两家也熟,我管陈爷爷陈奶奶都叫爷爷奶奶,陈芳止喊我爷爷奶奶也叫爷爷奶奶。
给陈芳止递纸巾的时候,我还没吃上饭,她应该来我家帮忙的,我也应该在家帮忙的,但那天我们都没有。奶奶让我安慰陈芳止的时候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什么也没有说,我脑子里有个不好的念头冒出来,我赶紧赶出去,不会是这样的,有这个念头产生都是件挺难过的事,对我是这样,对陈芳止来说更是。
越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往往越容易发生,能让陈芳止掉眼泪的总共就那么几件事。我们回家的前两天,刚好周三,陈奶奶半夜脑溢血,连夜送到医院抢救,现在陈爷爷还在医院陪护,没跟陈芳止说,也没跟陈芳止在外面打工的爸爸妈妈说,还拦住了我爷爷奶奶,也不让他们说,消息捂得严严实实的。我没问清楚,这种事好像也不应该问得太清楚,问得太清楚是不是会让人反复想起伤痛?我不清楚,这种想法让我觉得问清楚似乎太残忍了。
陈芳止好好吃饭,奶奶跟陈芳止说,陈奶奶要她好好吃饭。刚哭完的陈芳止就闷头往嘴里塞完了一碗饭,菜和肉都嚼得很慢,她吃饭从来没有这么慢过。以前到周末,我们吃饭都是边聊天边吃的,乡下人是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的,饭桌是最好的聊天场所,我们就说说平时的生活,我和陈芳止说在学校过得怎么样,爷爷奶奶说地里收成怎么样,新买了什么种子,前两天又给地里撒了农药。大家都是报喜不报忧的,这可能也是惯例,只要一家人分开,再见面说的话基本是好消息,就算不是好消息,也一定不是家里人的坏消息。陈芳止吃饭的时候,爷爷还在地里没回来,桌上就我和她两个,奶奶还在跑,我俩一句话都没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什么都不该说。陈芳止也没说话,她说不出话,嘴里都是饭菜,可是我还是听得见她吸鼻涕的声音,我边扒饭边抽一张纸巾递给她,她接过去狠狠擤个鼻涕,除了这种声音,我俩很安静。
以前作文里写“呜咽”的时候我都是在乱用,只要哭了,我就写呜咽,难受我也写呜咽,这个词几乎适合了全天下我要写的难过场面,用熟了我也想不到别的词,将就一下还是用呜咽。陈芳止这天哭得我好像突然知道了什么叫“呜咽”。之前从学校骑车回来的路上,看见倒地的流浪狗,湿漉漉的眼睛看过路的每一个人,整条狗都在颤抖,没有发出一点狗该发出的声音,反而发出了好几声我觉得狗发不出来的声音,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在求救,狗其实也求不了救,它求救可能只是我想的,但是陈芳止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她踹了自行车,跑去给那个在踢狗的人一脚,就在我躲开狗眼神的时候,她冲上去给的。那个人一下子摔倒在地上,转头就看陈芳止,站起来的眼神我有点怕,但陈芳止给了我勇气,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侠。女侠的同伴肯定不能孬,我慌忙把自行车甩在一边,站到陈芳止旁边,虽然心虚,但也跟着陈芳止瞪那个人,我其实也没有底气我们是否能赶走那个踢狗的人。我们只是高中生,还是高中女生,那个人是个男的,大高个,看起来还有点醉。好在那个人狠狠瞪了我俩一眼,转身就走了,我和陈芳止都松了一口气。扶起自行车的时候,周围人给陈芳止和我狠狠比了个大拇指,说小姑娘好样的。还有个阿姨过来劝我们说,下次别那么冲动,这回人多,那个人不敢打你们,下回还是要注意。
下回肯定要注意,我记得我那会儿心里就这么想,可是我知道陈芳止要是冲上去了,我估计还是会跟着冲上去的,因为这就是我们俩。那条狗最后怎么样了,我们都不知道,陈芳止看了眼狗就走了,我扶起自行车就走了,我们俩都不太敢靠近活的东西,比如猫狗,喜欢也不碰,狂犬疫苗我们谁也负担不起,养一个活的东西,那种事情更是想想就觉得太沉重了,我们连自己都养不起。
我忘不掉狗的眼神,忘不掉它好像在哭又可能不在哭的狗脸,陈芳止就是那条狗,他们都在“呜咽”,狗“呜咽”的时候有陈芳止,陈芳止“呜咽”的时候又有谁?
有陈爷爷。
陈芳止是非要去医院看看陈奶奶的,陈爷爷不让。我觉得也应该去看,哪有人在最亲的人生病以后还不去看的?没有这个道理。陈芳止要是去看的话,我也要跟着去,可是她另一个最亲的人拦住不让她去。陈爷爷说陈芳止要学习,都高三了,没什么可以耽误学习的,说奶奶现在情况稍微好一点了,不要她来看,要她好好做作业。
陈爷爷絮絮叨叨地说,陈芳止“嗯嗯啊啊”地应,陈爷爷在病房的时候,两个人的眼睛都没离开床上躺着的人。他们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听着,用的是我那部老手机,可以视频。陈芳止的手机是老年机,打不了视频,只有响到让人耳聋的扬声器。光听陈爷爷掰扯谎话,陈芳止是不信的,她逼着陈爷爷在视频里给她看现在陈奶奶的样子,至少在视频里陈爷爷没法把她糊弄个彻底。陈奶奶躺在床上,眼睛是闭着的,看起来不难受,至少不痛苦。那里面的摆设比我之前去县医院看见的好很多,视频看过去是挺好的,干净。陈奶奶跟隔壁床的帘子拉着,估计都睡了。陈爷爷让陈芳止看了陈奶奶几眼,就拿着手机出去了,隔壁床要睡觉,陈奶奶也要睡觉,他们在里面讲电话太吵了。
这个视频打了没多久,因为隔壁床的人出来喊陈爷爷,说陈奶奶起来了。视频那边就匆忙挂了陈芳止的电话,陈芳止也没打回去,她把手机递还给我,坐在我的床上发了会儿呆,头后仰直接躺下了。我也躺下。她的手抬起来挡住了眼睛,她以为这样就可以不哭,她以为挡住眼睛就可以挡住眼泪。我拿后脑勺对着陈芳止,她挡住眼睛,我就知道我要这么做,我不可以看她。
我没忍住:“会好的,爷爷说了,情况好点了。”
劝她其实没有用,还是要劝,很多事就是没用也要做。
她没作声。我闭上眼睛,也不继续劝,一句话就够了,陈芳止知道的。
她咬着牙齿,嘴唇里上下排牙齿要打架,她还是拦不住,干脆咬住,我听得见。她说:“老了。”
房间里很安静,乡下到了晚上一般没那么安静,我觉得很安静,我好像听不见窗户外面广播的声音,但我听清楚了陈芳止的话。她说老了。谁老了呢?
我老了,陈芳止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