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只小黄鸭(3)

陈芳止的字是从牙齿里面挤出来的,沥干净了血挤出来的,我听到的每个字都很清楚。

“他们老了……”陈芳止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是吊着的,像吊死鬼一样,下不来。她说完就闭了嘴,再张嘴就拦不住了,就什么也拦不住了。

我没有说话,我也把手抬起来挡住脸,闭上眼睛。视频里的陈爷爷满脸皱纹,闭着眼的陈奶奶也满脸皱纹,像虬结的老树根,像秋天要落地的菊花,什么形容老的词汇都能往上堆。陈芳止比我叛逆,比我有主见,比我“古怪”,陈爷爷陈奶奶说的话她经常不听,气得陈奶奶抄起扫把就要打;她也能干,气完陈奶奶就继续帮忙干活,跟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谁没挨过奶奶的骂?谁没挨过奶奶的打?这是最正常的事情,可是现在这最正常的事情好像也没有办法发生,陈奶奶闭着眼睛,他们的脸上都有皱纹了,没办法打陈芳止了,陈芳止也知道。

陈芳止好像狗。

我转过脸,放下手,把陈芳止勾过来挨着我,再把她的脑袋按在我肩膀这里,这样谁也看不见谁的脸。陈芳止一开始挣扎了一下,发现我们谁也看不见谁的脸以后她就不动了,她没有刻意动,我也感觉不到她在颤抖。她没哭,她肯定没哭——我也没有。

“明天,明天有空跟我去买小鸭子吗?”陈芳止说话的时候,声音很自然,就是有点闷,她没抬头。

我没有陈芳止厉害,挤不出来一个字,只能胡乱点头,可我点头她看不见,我手指在她手心点了两下,这是暗号,表示同意,陈芳止明白了。我们没有动,我不敢动,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太多了,一触即发,我什么也不干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时间好像停住了——如果真的停住就好了。陈芳止也没动,我不知道原因,可能跟我一样。

我们就这么睡过去,第二天爬起来,身上盖着被子,我知道晚上奶奶来看过我们,被子是她盖的,我睡着以后,她肯定会来替我掖被子,起夜也要来看我有没有踢被子,她会帮我盖好,爷爷就只是在门口看两眼。小时候总是不喜欢好好睡觉,黑灯瞎火睁着眼睛也要偷偷聊天,被他们抓个正着好多次终于学会了装睡。

我坐着发了会儿呆,陈芳止拿了钱跟我说,我们走路去坐公交车吧。我问她镇上没有小鸭子吗。她说之前背着我跑了好几家都没看见这种小鸭子,不如直接去县里找,找到的可能性还大一点。我信了,拿了之前攒的钱,跟着陈芳止走去公交车要停的地方,我们村偏僻,县里的公交车经过的地方,我们要走大概十来分钟才到,去下一个村等。

我想陈芳止说去县里的时候,估计已经准备好了要去看陈奶奶。陈爷爷不要她去,她“嗯嗯啊啊”点头应了,其实早就想好了偷偷去看。我知道她,她不听话,我也不听,这次是陈爷爷的问题,我不可能帮他拦住陈芳止,我拦不住陈芳止,就像陈芳止拦不住她的眼睛。我跟着她跑了好几家店,都没有她说的那种毛绒小鸭子。

有一家有橡皮鸭子,我跟陈芳止说:“橡皮鸭子也很可爱。”

“对,很可爱。”陈芳止说,“可不是毛绒鸭子呀。”

她只要毛绒鸭子。

“那种毛绒鸭子是挂件比较多,我没见过能绑在电瓶车和自行车上的毛绒小鸭子。”店员姐姐跟陈芳止解释,把刚刚拿给我们看的橡皮鸭子收起来。

陈芳止没说话,她沉默地拒绝。

我买了三只橡皮鸭子,拉着陈芳止去别的店看。哪里都没有这种挂件,县城不大,能逛的商业街都被我们跑完了,还是只有我手上的三只橡皮鸭子。我没有拆包好的三只橡皮鸭子的礼物袋,这三只我打算送给陈芳止,如果到最后也没找到毛绒鸭子的话,除了这个结果外,陈芳止不可能收。

橡皮鸭子不是毛绒鸭子。

陈芳止没再找了,我们坐公交车去了县医院,挨个病房找过去,也没有看见那两张熟悉的有皱纹的脸。她坐在医院的台阶上,看来往的人,看树,看落下来的树叶,看天上的云。

我放下东西,坐在她旁边:“会好起来的。她还要看你念大学。”

陈爷爷陈奶奶我爷爷我奶奶都说过,要看我和陈芳止念大学,同一个省的大学,好照应,外头生人多,我俩一块他们也放心。我和陈芳止成绩差不多,他们都觉得我们以后还是一样好。

陈芳止眼珠没动:“对,会好的。”

她拍拍屁股站起来。医院的人说脑溢血要转院,县里资源不行,陈奶奶不在县医院,我和陈芳止这趟跑空了。我们两个就往回走,回去的路上陈芳止看起来很正常,只是很安静。我们一块儿走的时候,她总挑起话题,我这个闲人回应她,那个时候我不需要回应她,她根本没有响动。

再后面,陈芳止更正常,该笑笑,该说话就说话。我把橡皮鸭子送给了她,她收下了,说下次要还没找到,就把它们都绑上。

我说:“那我看着你绑上,让它们都趴在你的车把上。”

“行啊,到时候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