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继续揉眼睛,打出一个悠长的哈欠说,不出去,我在捉迷藏。阿毛、铁蛋、冬瓜、西瓜,他们都在找我呢。
女人乐了,啐一口唾沫说,那帮不安生的小崽子,早被他们姆妈喊回家里吃饭去了。
我听后,愣了一会儿神,觉得有点沮丧,又有点生气。我的小伙伴们竟如此轻易地舍弃了我,那种被背叛的愕然,让我的心中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星星在天上一颗接一颗地亮起来。黑夜爬上了双屿村。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手里挥着一截捡来的树枝,不停地抽打沿途的树干和草皮。风声幽咽,脚下厚厚的腐植被我踩得窸窣作响。我走在一片黑黢黢的小树林里,四周发出各种悚然的声音,我感到那些声音更像是一片没有边际的黑暗森林。我有些害怕,扁着肚子,越走越快,荒草上的露珠打湿了我的鞋袜,我浑然不觉。这个时候,一群鸟忽然从我的头顶呼啦啦地飞过,我一个激灵,急忙抬起头去看,鸟群黑色的大翅膀,蒙住了月亮,还有云。
月亮后来还是挣了出来,高高悬在我的头顶。这一刻的众声喧嚣,无比寂静。它们从四面八方赶来,穿透我小小的身体,把针脚细密的情绪缝进我童年的山林。我忽然很渴望看到,小阿娘家中那盏瓦力不足的灯发出来的橘色光芒,八仙桌上飘过来的阵阵香气,还有鸿彬哥哥一言不发地伸出大手,很有力地把我高高抱起。想着想着,我的眼眶就有些热,泪水很不争气地流下来,我忽然感到,童年无比忧伤。
在那个深夜,我早已打定了主意,我要跟阿毛、铁蛋、冬瓜和西瓜两兄弟绝交。可是第二天,我又很没脾气地跟他们又玩在了一起。人就是这样,总是选择性遗忘。不过这一次玩捉迷藏,我置换了角色,我成了那个寻找的人。小伙伴们很快地跑开去,像四散的烟尘,你简直抓不到任何的实物。我不是一个敬业的侦察兵,懒得费力气,就慢慢地走,慢慢地逛。我经过一座低矮的房子,就要走过那扇半掩的木门的时候,屋内的景象让我的皮肤骤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看到厅堂中央躺着一具女尸,上面盖着一块白布。有晃动的红光,滴在白布上。我循着光源望去,后面的墙上供着一个小小的佛龛。佛龛前摆着一只香炉,香炉里面插着两根塑料蜡烛。蜡烛通了电,铝质烛芯模拟燃烧的火焰,正一下一下地抖动着。风穿堂而过,白布的一角掀起又落下,露出半只浮肿的脚掌。
那个女人我之前见过。印象中,她相貌庸常,说话声音很轻,右手总是捻着一串长长的佛珠。双屿村没有秘密。女人的故事在村民的口中反复演绎。无聊委顿的生活突然就掀起了一圈活泼的涟漪。故事疯狂生长,人们心领神会,话锋如冰。我在道听途说的离奇情节中,总会忍不住想起,那块白布下,半只浮肿的脚掌。据说女人是喝农药死去的。她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去了城里打工,多年杳无音信。二儿子复读一年,终于考上大学,可是除了写信问女人要钱,从没有回来过一趟。最小的三儿子,似乎精神出了点问题,老是光着身子往外面跑。有人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邻村的一个深水潭边。女人的丈夫看上去倒是老实巴交的,只是酒瓶子不离身,喝高了,就喜欢在女人的身上练拳击。这些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情没有一件能够逃过村民们的眼睛,也因为太过于平常,大家就集体变成了聋子和哑巴。当然,这其中也有村民们搞不清楚的状况:比如女人到底是怎么死的,自杀,还是被人灌了农药?她的三个儿子后来到底都怎么样了?女人死后,她的丈夫又去了哪里?
那天经过女人家的一幕,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细心的鸿彬哥哥还是发现了端倪,他抱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妹妹,你在想什么?我仍旧一声不吭,仰起头,看他用另一只手把烟花放到天上去。灿烂的烟花用尽生命燃烧,完成热烈的,也是最后一次的绽放,她拥抱黑暗,独自沉浮。
接连几个夜晚,我望着小阿娘家房顶上高高的横梁,没有半点睡意。我一遍遍想起人们和瓜子皮一起吐出的关于那个女人的闲话,我的眼前是那间屋子里跳动的红光,那块盖着尸体的白布,以及那半只浮肿的脚掌。我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深深的惊惧,这惊恐中又带着孩童的懵然。我想,那间房子里一定深藏着秘密。那个女人是带着秘密走的,人生之中太多的秘密最后都逃不过被掩埋的命运,秘密在寂静无声中,慢慢地分解腐蚀,最后,变为脚下的一抔黄土,或是在风中悄然逝去。那座房子的大门从此紧锁,像是被锁上了的记忆。我以后每次经过那里,都会下意识地停一停。只是,和这个女人无关。
多年以后,我站在舟山的一处海边。潮汐亲吻沙滩,在我的脚趾间一涨一落。阳光澄明,海面无比安宁,宛若撒下无数片温暖明亮的鱼鳞。我眯起眼睛,深深地怀念起童年的一些人和一些事情。我仍然对弄堂深处的老宅院对双屿村心存美好的向往和汹涌的恐惧。那有关迷藏的最初记忆,就像一块褐色的痂,纵然被时间之手轻轻揭落,仍旧脱不了细微变形的神秘印记。也许人人都有,就像你也会遇到阴暗潮湿,如黄昏一般笼罩过来的绵长的雨天。为了抵偿它锚状的牵引,我们在岁月的暗流以下,动用了一生的寻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