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之上(6)

“她就是骗了你。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她这么做了。”

“这个不算什么的。再说,她后来也和我明说了。”

“那还是骗人了。”

见她不吭声,老人继续说:“在我们的民族里,绝不允许求人,更不能……骗人。”

那天,做女儿的在母亲的训斥下,开始涕泪交流。为了不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江边,她们想尽一切办法,可最终还是违背了祖宗遗训:不撒谎、不服软。

那一刻,老人的话让她战栗。

其实,她们并不需要她这个外族人的宽宥,只想以此警告自身。

离开时,她的内心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敬意,还有谁比这家人更适合住在那个房子里,她们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来G城之前,某天午后,她在家里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一个女人叫出她母亲的名字,说想过来看看病人。原来,每周五出现在母亲病榻前的根本不是同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他们是母亲年轻时所在越剧团的团友,每个人轮流来与母亲告别。整整一个月,母亲的病房里悄悄进行着只属于母亲一个人的告别仪式,她与父亲都一无所知。她甚至不知道母亲年轻时,还在越剧团待过,母亲为何离开那里,又对此守口如瓶?

那段尘封已久的记忆,在时间那头向母亲招手。母亲果断找回过去,将往昔之人一一拉回到当下的时间里。谁也没想到,一个谨慎了一辈子的人,到最后关头,居然表现出一种真正的不屑,对死亡、疼痛和生命本身的不屑。

拔掉氧气、拒绝插管及任何临终救护,正是母亲自己的选择。

面对她和父亲的含泪乞求,母亲一直摇头,不为所动。

“太疼了,还是不要了吧。”这是母亲留下的最后一句完整的话。

黑暗中,一句不知从哪里看到的话忽然跳了出来:“在真正的生活或死亡面前,一个人绝不应该让自己拥有更多的选择。”她陡然一惊,身体从睡袋里坐起。她感到一股奇异力量的存在,就像小时候去拔电饭煲插头,湿漉漉的手一阵哆嗦,手掌本能地缩回。从此,那种随时可能被什么东西击穿的感觉,就此住进她的身体里。

这个夜里,那种让她战栗的东西又回来了。她不敢相信,一再地去确认那种感觉。她躺在那里,过分柔软的睡袋让她有一种被完全接纳的感觉,就像身体融于温暖的水流之中。她的目光朝上看去,看见“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看见“宝刀截流水,无有断绝时”,看见木船顺水轻移,晃晃悠悠,而她正坐于流水之上。

她要睡了。第二天一早,还要赶往约定的河边,把钥匙交还给它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