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钻进睡袋,直挺挺地躺着——等在那里。月光从敞开的窗户外面漏进来,照在帐篷前面的空地上。她没有将随身携带的营地灯点亮,这样的夜晚似乎并不需要太多亮光。站在黄昏的阳台上,能看见不远处的江面,但夜里什么也看不见。这个白天,在遥远的四姑娘山,她的朋友们徒步了六七个小时,今晚他们将在山上露营。群里有人上传了照片,营地四周,不是云雾缭绕的雪山,就是触手可及的星空。母亲生病前,她陆续登过韭菜岭、九顶山、武功山和甘肃的扎尕那山。好几次,她都感到自己坚持不下去。在山上,放弃是容易的,生命的灰飞烟灭也不过是刹那间的事,但她和朋友们仍一次次地去往那里。
小卢说得没错,房子里的确能看见江水,它就像一条微微泛白的绿绸缎,流速变缓,与记忆中的模样截然不同。或许水流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改变的是她自己。如果说,人的情感情绪中总有一条基本线,那她的无疑总处于下值——并且还在不断下滑之中。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已经想不起来。她宁愿这是暂时现象,就像一个人因外力作用导致的失忆,总会恢复的。她迫切地想要恢复那种能力。迷糊中,她似乎被一个东西摇晃着,一点点睡着了。山顶之上,墨绿的帐篷像一簇簇孤独的灌木丛,沿途排布开去,似乎可与星空接壤。
今晚,她的朋友们都睡在山顶上,而她在江边,就像她在医院里、荒漠中、丛林深处,那都是切切实实的存在,没有一丝虚幻的成分。
那段时间,她总是席地而睡,把席子铺到母亲脚边,好像只有离母亲近些更近些,才能留住母亲。睡梦中,她的手常常触碰到病房冰冷的床脚,手指一阵战栗。
每到星期五下午,母亲都让她回家休息,说想独自待一晚上。后来,她才知道,在那个特殊的时间点,母亲的病床前会迎来神秘的客人。好几次,她发现鲜花、水果和一种特殊口味的零食出现在床头柜上。每次被问及,母亲不是说同事,就是说朋友,有时候干脆胡言乱语一通。显然,母亲根本不想与她谈这个。直觉告诉她,那些东西可能来自同一个人。那个人肯定不是父亲,父亲总在白天出现——她也在场的时候。显然,母亲在隐瞒什么,那是她的秘密和隐私,谁也无权过问。
一开始,她感到愤怒,不可思议,不仅因为那是一个她无法接触到的世界,还因为她的母亲,一向温婉坦荡的母亲居然拥有那样一个充满隐私的世界。最后几个月,她的心态才渐渐改变,甚至觉得感激。至少,那些夜晚之后,母亲似乎平静很多。后来,葬礼上,她留意过,但一无所获。似乎随着母亲的离开,那些夜里出现的人也消散无踪。
河对岸住着的那家人,马上就要搬到这个明亮、整洁的屋子里来。为了获得它,她们付出太多。让她难以理解的是,她们居然把所有的艰难、辛酸,甚至隐私,毫无保留地告诉她这个外人,好像这些隐私、不堪、辛酸,并非不可言说的耻辱,而是宝贵的经验,是尊严与荣耀,值得与他人分享。
本来,她对岛上的村庄充满猎奇之心,以为那是一个与现代社会迥然不同的远古村落,保留着一些神秘的仪式。没想到,事情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为了买房,小卢的母亲养了十几头猪,每天不得不拉着一辆破车,去饭店、建筑工地、学校等公家单位的食堂讨要泔水,夏天气味难闻,让人作呕,还要躲避恶狗的追逐。
她们越是面带笑容,轻描淡写,越让她感到事情本身比能够诉说的部分更为混乱和复杂。整个过程中,她们肯定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但那并不是她们所要诉说的重点,她们似乎有另外的故事要说。此刻,她仿佛仍能感觉到那个东西的存在,昏暗屋子里近乎诡异的气氛,如在眼前。母女俩讲起家族中的成员——母亲生病的大姐,女儿的姨妈,因为不会说好话,不会玲珑婉转地求人,硬生生地错过抢救时间,把自己的命搭上了。这到底怎么回事,值得赞美,还是应该感到可惜?她坐在那间屋子里,辨不出母女俩的立场。她们只是微笑、叹息,好像是对此的一种无声默许,甚至鼓励。对那个因不会说好话而送命的人,她们有着全然不同的诠释。不用说,她们与她认识的任何人都不同。
果然,当她打算离开时,那个老太太站起来,拦住她,其神情就像一个严肃、刻板的智者,准备说出一桩酝酿已久的事实。
“不好意思,小卢她不应该那样……骗你。”
“这个……她并没有骗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