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位于岛中央,被树木和竹林包围,和陆上别的村庄并无明显区别,不过更为低矮、潮湿、破旧,墙体遍布日晒雨淋的痕迹。她低头走进其中一家,眼前瞬间一片漆黑,好似进入幽深的洞穴,片刻之后,才看清桌上摆着的鸡鸭鱼肉,似乎刚刚烧好不久,还冒着热气。她听到一个声音从角落里传来,凝神细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坐在床沿上咧嘴笑着,其神情与摆渡的老人肖似。她神情讷讷,喊了一声“阿姨”,干巴、短促,舌头像是被什么锁住了。此人便是小卢的母亲无疑,不知为了何事邀请她来。她战战兢兢地在餐桌前坐下,看着她们忙前忙后,为她端上各种事先准备好的食物。白炽灯的微弱之光,在物体表面油一样滑过,并没有反射出多少亮光。屋内昏暗依旧。而一墙之隔的窗外,万物明亮耀眼,如火如荼。有一瞬间,她甚至生出错觉——来这里的人不是她,而是她的母亲,即使面对陌生人,母亲也知道如何把话题延续下去,就像山顶洞人懂得如何保存火苗微弱的光。
这照例是一个没有获得足够传播的故事,它只在少数人之间流传,如今她们认为有必要将之传递出去。她既是被宴请者,更是他人命运的聆听者。她们认为她有权利获得这份殊荣。小卢告诉她,她们属于一个古老的高山族移民后裔,与尊贵的客人分享人生故事是她们族人的传统。过去十几年里,这个家庭经历过太多磨难,九死一生,但一直选择隐忍不发。如今,倾诉和分享的时刻到了,为了将故事中最明亮温暖的部分传递出去,她们决定一五一十,毫不隐瞒。
自有记忆开始,他们的族人就生活在江的两岸。从前住在上游的崇山峻岭里,以猎获野兽和采摘草药为生;如今,逐渐从深山老林里搬出,来到陆地或岛屿上,从事各种与渔猎有关的营生。唯一不变的是,他们只在江的两岸筑屋而居,无论世事如何更迭,从不远离。故事从那年春天开始,这个家庭年轻的父亲为了拯救同族儿童溺死在江里,没过几年,家族的长子在渔猎季节遭遇意外。从此之后,这个家庭开始在离去和留下之间艰难抉择。每过几年,族人中总有以身体喂了江中的鱼,或投江自尽,或意外亡故,或莫名其妙酒后醉亡,都与江水脱不了干系。悲恸欲绝的母亲决定让这个叫卢迎春的女孩摆脱宿命纠缠,远走他乡。初中毕业后,女孩在母亲的授意下跟随江对岸的理发师去了外省市。女孩的离开让母亲如释重负,以为就此可以摆脱命运的裁定。几年内,女孩音讯全无,母亲靠给人缝补渔网为生,并与自家兄弟相依为命。直到三年前某个春日下午,女孩成为女人出现在江的对岸,带回一个更小的女孩,母女俩站在自家舅舅的渡船前,请求渡江。此后不久,女人在河对岸的售楼处找了工作,女孩被安排在岛上的幼儿园读书,放学后独自跑到江边的沙地上搭建城堡。她从小就接受了完整的安全教育,小小年纪便拥有常人不及的警觉性,知道水的世界变化莫测,不能离得太近。从此之后,一股不可分离的力量将这家人紧紧相连在一起。
这几年,她们陆续获悉很多像这样的岛屿正面临被开发的处境,届时钢铁大桥会从江的对岸兀自延伸过来,将两岸相连,岛屿就此成为陆地的一部分。上面的人会让土着离开,把低矮破旧的房子推倒铲平,原地建起漂亮整洁的民宿。那些有花园、看得见江景的房间将被争抢,有钱人愿意花上几千块钱住一个晚上或几个晚上,或者干脆造一个豪华别墅区,专门卖给权贵阶层。届时,他们会分到拆迁安置房,位于某个偏僻、无人光顾的角落,最重要的是远离江边,离这条祖先所眷顾的河流十万八千里。
于是,她们想买下她的房子,“就因为那个房子能看到江面”,而她们不想离开。把这些年积攒下的钱全都掏出来,把能卖的东西都卖掉,包括本民族的衣服和金银首饰——坚持这么做的是家中的老母亲。这些年,她从织补渔网中获得经验,既然事情必将来临,不如当它已经到来,迫在眉睫。
这个故事的主干由母女俩共同讲述完成,母亲为主讲者,女儿负责添加枝叶,她们配合默契,让她相信自己无意中促成了一桩好事。
那天从村子里出来,已近日暮时分。站在通往柚子林的坡地上,她再次看见那个房子。黄昏夕光下,米黄色外墙显得格外明亮,沿河第一幢,五楼,东边套,格子窗户,它那么遥远,此刻又近在眼前。——她忽然想去那里看看,这个念头瞬间变得强烈。她决定这么做。既然明天就要离开了,为什么不在那里睡一晚,反正,她什么都带着——帐篷、防潮垫、睡袋,她在哪里都能睡着——沙漠、草原、雪山,都睡过。况且,睡在一个没有装修的房子里,根本谈不上什么冒险。
她看过一则新闻,一个单身男人千里迢迢跑去东北某资源枯竭型城市,以白菜价买下一个很大的房子——那是他多年打拼后拥有的第一个家,他准备留在那里生活,到处找工作,很难,机会太少。几年之后,不得不含泪离开,而原本就是白菜价的房子变得更为廉价了。镜头里,男人眼泪汪汪地对记者说,那是他此生拥有过的第一套房子,他永远不会忘记。
她记得,那个人就是把帐篷搭在毛坯房里。一个没有任何装饰的房间里,一根临时拉起的电线上挂着乱七八糟的衣物,生活用品堆在地上,墙头挂着一张《活着》的话剧海报——上面画着一条倒立的鱼骨架。
那是荒凉的洞穴,也是温暖的家。
那天晚上,她把所有行李都搬了过去,她的东西并不多,一旦在那个空荡的屋子里全部铺展开,倒有些日常生活的气息。那些流浪汉就是这么生活的,他们随处安家,桥洞下、隧道里、凉亭中,能有一个可遮风挡雨的顶棚就谢天谢地了。她在客厅里搭好帐篷,铺上防潮垫,取出睡袋,开启户外过夜模式,竟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之感。如果朋友们知道她在这种地方搭帐篷过夜,估计会哑然失笑。这很荒唐,毫无意义。但她就是无法停下,冥冥中似乎有股力量推着她,让她这么去做。她很想知道,在那样的地方过夜到底意味着什么,她的人生会不会出现某种转机。她对此怀有好奇之心。当初,她和母亲决定买下这个房子,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以这样的方式与此告别。对,就是告别。她很高兴,终于为自己的行为找到理由。这就是一个告别之夜,与遥远的房屋、与母亲、与往事、与过去的自己,她要来个彻彻底底的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