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妈,妈,老舅从大哥房里出来了吗?”我一蹦三跳地跑去找母亲,大声嚷嚷道,“我看到老舅从场地那头走来,走进咱家门,一直走到东厢房,然后消失不见了。”
“胡说八道!”母亲眼一瞪。
“我没瞎说,老舅真的……”见母亲去取墙上的鸡毛掸子,我拔腿就跑,但还是被母亲揪住上衣后襟,狠狠地打了几下屁股,痛得我哇哇直叫。这时,大白扑过来,我一脚踢了上去。
大白是菩提村最威风的鹅,体型庞大的它脖子上打着红色蝴蝶结,额上橙黄色的肉瘤鲜亮艳丽,就像戴了一顶夺目的王冠。我一声令下,它就朝人鹐去,把人撵走,唱着歌凯旋,敛翅站在我身旁,俨然一个忠诚的卫士。大白护主,女儿护妈,我哭丧着脸训它:“敢鹐我妈,看我踢不死你!”它嘎嘎嘎地叫着闪退一旁,似乎在问:到底咋回事?
两天后,我的屁股不疼了,和胖丫在场地跳皮筋,跳到头顶的高度,胖丫直往后退,我给她鼓劲:“怕啥,摔了我救你。”一回头,只见大表哥骑着他那辆心爱的永久牌自行车,像奔跑的马一样跃过沟坎儿,拐了个弯,一头扎进我家,喊道:“姑,姑,出大事了……”
“小孩子天灵盖没闭合,天眼开着,你那天看见的是老舅的生魂,来收脚印的。”母亲一句话把天说暗了。我跺脚,说道:“天眼开着有啥用?又救不了老舅。”母亲听了直流泪。大表哥骑车走了,母亲换了黑衣,又拿了件素色衣服给我换上,带我去吊丧。
进了菩提中学大门,朝右一拐,离老舅家不到五十米,鞭炮声噼里啪啦响起,然后哭声传来。哭声听起来就像一摊淖泥,稀稀软软的。
戴着礼帽、穿着元宝纹饰绸衣的老舅睡在棺材里,眼睛紧闭。我猜他的魂从这滑稽的衣服里钻了出来,跳上屋顶,抻着脖子冷眼看这一屋子的人。
“养媳妇”出身的二舅妈开口说:“我来的时候,嘴、鼻孔还在往外流黑血……”二舅妈的话惊住了母亲。
一看到二舅妈,我就拽她的孝布,把身子扭成麻花,央求道:“二舅妈,我要听《红丝线》嘛。”
“嘘。”二舅妈竖起食指,要我把嘴巴闭紧。
都说二舅妈会唱“寒腔”,每次二舅妈到我家,我就缠着她唱。“红丝线,拴白果,娘家妈妈交代我:吃饭嘞,站起来,喝茶嘞,我拎来。童养媳妇靠门旁,一对乌鸦在树上,公的点头母的叫,我的苦情哪知道。”二舅妈的“寒腔”比酸菜还厉害,唱腔一起,我的心就酸了,眼里含着泪,还是要听,一直听到眼前好像有寒冷刺骨的冰水淹过来,凉透了心才罢。
老舅的嘴巴好像在动:“多来陪陪梅。”母亲似乎也听到了,眼泪流得更凶了。
我想抓石子玩,掏出口袋里的石子,才发现原本该有七个石子却少了两个。难道磕头的时候掉地上了?我趴在地上找了一会儿,然后盯着老舅妈说:“咦,老舅妈哭声那么大,咋没掉一滴眼泪?”我这一嗓子就像剪刀,把屋里的哭声齐刷刷地剪断了,大家都把头转向老舅妈。老舅妈狠狠地在我手上拧了一下,火辣辣地疼,我这才发现平时母亲拧我都手下留情哩。
二舅妈把母亲一拽,悄悄地说:“小孩子净讲真话。看这架势头,怕是要走。”
“二舅妈,谁要走?走到哪儿去?”话刚说完,我的脚不知道被谁重重地踩了一下,疼得我龇牙咧嘴。我双手箍住脑袋,感觉脑袋里面装着太多问题,快爆炸了。
学校送来的花圈往门口一摆,门庭立即显得体面起来。领导刚进门,老舅妈猛然扑上棺材,一边捶打,一边哭喊:“姜元亨你好狠的心!”在一堆稀稀软软的哭声中,她的高音格外明显。
领导和同事给老舅鞠躬,劝老舅妈节哀顺变。“张校长呀——”老舅妈双手握住递过来的胖手,晃了三晃,腰也随之扭了三扭,“我们孤儿寡母,今后全仰仗您了!”校长的胖脸变了色,“哦哦”应着把胖手往回收,用肥白的手背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匆匆走了。
“妈,妈,老舅妈的嗓子被火钳子烫了吗,咋变得嗲声嗲气的?”话刚出口,我就跺了跺脚,脚还疼着哩!角落里有人扑哧一笑,老舅妈大眼一瞪,吓得我一哆嗦。摸了下胳膊,汗毛直竖,鸡皮疙瘩一粒粒地鼓出来,定睛一看,原来摸的是二舅妈的胳膊。二舅妈正张大嘴巴傻看着老舅妈。我在她胳膊上狠狠拧了一下,她嘴里才哐当掉出响亮的哭声。
这天晚上,我们和二舅一家留下来守灵。关门前,二舅妈一脸神秘地拿出一个纸包,把里面的灶灰倒在门口,说:“清早开门看脚印。猫脚印,就投猫胎;狗脚印,就投狗胎。”
“老舅一定投胎变成白天鹅!”
“嘁。”
这晚停电了,二舅妈端来煤油灯,灯花一炸,光更微弱了。“火要空心,人要忠心。”二舅妈用剪刀剪去灯芯,问我:“萍丫,你怕吗?”
我倒是希望老舅的魂能出现,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他,比如,现在他怎么赶路?像白云一样在天空飘来飘去是不是很自由?现在会笑吗?看这个葬礼上的每个人是不是都像在演木偶戏?
“鬼!鬼!”卧室里传来老舅妈的尖叫声,“柜子里,床底下。”母亲轻声安慰:“是影子,是老鼠。”老舅妈拽着母亲不撒手,说一关灯就看到穿红肚兜的小鬼来拽她。“我不去!我不去!”她的眼睛里充满恐惧。
老舅的头朝着门,静静地躺在那儿,没有呼吸,没有表情,没有动作,和一个木头没多大区别。他头边放着一只碗,碗里装了大半碗米,米上搁了一个鸡蛋。二舅妈说这叫“倒头蛋”,这样上路就不当饿死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