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鹅之伤(2)

这米和蛋都是老舅自己备好的,他总是不给别人添麻烦。老舅给自己准备“倒头蛋”时在想什么?他会哭泣吗?

“世上的事哪讲理……”耳边响起老舅的声音。他去另一个世界找理去了吗?

一阵风吹来,吹开关得不牢的窗户,灯盏闪烁不定。二舅妈急忙去关窗,我护住灯盏。老舅要去的地方,一定是遥远、黑暗、神秘的。老舅啊老舅,那里冷吗?你要多带些衣服。你害怕吗?孤单吗?想到这儿,我心里一酸,泪水像毛毛虫一样拱出眼眶,在脸上蠕动。一只粗糙的手伸过来替我揩泪。“萍丫好,老舅没白疼你。”我趴在二舅妈怀里抽泣起来:“老舅,以后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你了,我想你了可怎么办?我还想让你教我写毛笔字呢。还有春茸姨……”

母亲让我们去睡觉,床铺不够,只好在地上打铺盖。铺上厚厚的穰草,铺上棉垫,大家头贴头挤在一起睡。二舅妈说老舅是“妻管严”。“哪有男人真怕女人?”母亲说,“是怕女人生气伤身伤心,男人才处处让着。”

她们一声递一声地说着。我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幅画面。

老舅妈叫梅,入乡随俗,嫁过来之后很快学会了蒸大馍、做包子,可粮食紧缺,一顿接不上一顿,老舅以吃不惯面食为由把家里的口粮让给老舅妈和大表哥。水土不服,又缺面少盐,本来就瘦弱的老舅就像一截枯木头。有一天,老舅念叨起“家乡的白米饭”,老舅妈打量着他,很快打定了主意。在一个暴风雪之夜,老舅妈用一根长长的布条把两岁的大表哥绑在后背上,在合肥火车站下了火车,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五十多里外的姜小郢走去。雪大路滑,她掉到雪窝里好多次,等到了大舅家门口,全身都被雪水浸透了。可无论她怎么敲门,怎么扯开嗓门大声吼,大舅家那扇木门就是不开。在这个暴风雪之夜,吹着哨的风声,枯枝被风雪摧折断裂的声音,与从北方赶来的女子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交织在一起。

隔壁老大爷打开门,熬了一点稀粥,让饥寒交迫的母子俩勉强填了填肚子。老舅妈添了力气,谢过老大爷,向我家走去。母亲接到一大一小两个雪人。他们歇了两天后,父亲称足四十斤大米,挑到合肥火车站,送老舅妈登上回砀山的火车。上了火车,老舅妈接过父亲递过来的一大袋米,放好,拍了拍手,转身对父亲说:“哥,这是救命粮啊。”

“那时候,梅倒是有情有义。”二舅妈说。

“元亨提过很多次,一提眼就湿。”母亲说,“一生承这份情,感这份恩。”

“患难夫妻。”

“世间事,不讲理。”

“大舅妈为啥不开门?”我有一肚子问题。

二舅妈帮我掖被子,每个字都咬得人耳朵发烫,又让人心寒:“大舅在村里开会,你大舅妈……呵呵。”

夜深霜重,北风吹得瓦垄上的草猎猎地响。我梦见月亮高高地升起来了,一只白天鹅御风而飞,一直飞到云层之上……

2、

很久以来,我一直以为老舅住在信里。我的小脑袋里装着这样的困惑。我见过老舅用毛笔写来的信,大哥负责给母亲读信,信上写:老姐,你的病一定要根治。随信会寄来药品。馋嘴的我总是盼着信里变出荔枝软糖。胖丫的叔叔在城里,大学毕业后分在六安公安局,婶子每次来都带一大包荔枝软糖,一村的孩子都去巴结胖丫。鲜红色的软糖外面裹了一层糯米纸,入口即化。太阳下山前,婶子把胖丫的辫子解开,给胖丫捉头上的虱子,捉到一只四处爬的黑虱子,就说又逮到一只“老母猪”,放在胖丫的手心里。胖丫用两个大拇指一挤,“啪”一声,“老母猪”毙命。婶子又用梳齿很密的篦子给胖丫篦虫卵,死的虫卵是瘪的,活的虫卵亮晶晶。软糖让胖丫头上的虱子都跟着神气起来。

老舅是在端午节那天从信上走下来的。

每逢闰年菩提村就有许多讲究:比如,出嫁的女儿给父亲买俗称“混子”的草鱼,谐音混过今年混成长寿星;比如,女儿给母亲买棉袄等。那年端午节流行外婆带雨伞和红裙子来接外孙女过节,说是能消灾。眼看胖丫、甜丫穿着红色的百褶裙花枝招展地被隆重接走,我蹲在草堆上,哭得恨天恨地。大白正在吃鹅菜,呷一口菜,甩一下头,鹅菜甩了一地。我一哭,惊得大白踩翻了盆,凶猛地拍打着翅膀奔来,头一抻一抻的,试图把靠近我的人都鹐走。

父亲张大嘴巴,搓着手,说不出一句话。他能嫁接活苹果梨树,却救不活外婆。

一道身影天神般降临村口,两旁的乌桕树、皮油树、楝树都震惊了,摇动树枝,犹如列队欢迎这道身影的仪仗队。

母亲解下黑色围腰,全身拍打一通,迎上去。“老舅?”我跑了两步,又转回身,钻进草堆,躲了起来。幸福来得太突然,刚刚跌落谷底的心又变得愉悦起来。阳光洒进干草堆,在我粉红色的确良褂、灯芯绒布鞋上撒下点点金光,大白也成了熠熠生辉的大金鹅。我沐浴在金色的旋涡中,闻着干草堆的香气,幸福地哭了。

“别人有外婆来接,我们萍丫有老舅嘛。”

我溜进东厢房,兴奋地打量那条百褶裙。裙子不是大红的,不是桃红的,颜色像快要成熟的西红柿。

“你老舅妈说今年合肥流行这种红色。”老舅说。

我心花怒放,一瞬间自豪骄傲填满了我的心:哼,胖丫、甜丫的算什么。

信上的老舅突然出现,惊住了我,难道他会魔法?我领着大白,一蹦一跳地挨家挨户通知他们来看老舅。路过春茸姨家的菜园,她顺手掐了把香草给我。

我越看老舅越觉得他像大哥语文书中的人:嘴上一圈胡须,穿着毛线马甲,手里夹着烟头,下巴微抬,眼睛斜着看向远处。

老舅是高中语文教师,也带初中。据说,他的课讲得好,尤其是古文,尤其是《木兰辞》。

我成了老舅的小尾巴。我把春茸姨给的香草别在老舅的衣襟上,老舅抽了抽鼻子,说:“佩香草是很雅的事。”

“老舅,我能当花木兰吗?”年画里的花木兰能文能武,还能女扮男装,令我羡慕。

“谁说女子不如男?”老舅的声音洪亮,“巾帼亦能胜须眉……”

太阳的光柱从大门射入,像放电影的幕布一般,我的眼前出现一幅画面:打倒姜元亨!随着一声断喝,一位白面书生被人从讲台拽下,人高马大的学生冲上前,一脚把他踹倒在地。倒在地上的书生缓缓地闭上眼睛,眼前出现一片红光。有人朝他脸上吐唾沫,黏黏的,羞辱像蚂蟥一样直往他的肉里钻,他不自觉地攥起拳头。有人用脚踩住他的手,使劲转了几下:“服不服?”他睁开眼,只见梅冲了上来,护住他。那一刻,在他眼里,梅的身影高大如山。梅背着他往家走,他暗暗发了个誓。

“老舅妈就是花木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