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牛王(5)

墩子在地上翻滚着。鲜血从它脸上淌下来,一颗眼珠挂在它的腮帮子上。

我还在寻找墩子的另一只眼睛。陶江海扑上来,拿着木棒朝我猛打。墩子腾起四蹄逃走,陶江海抱住它的脖子,被它拖向人群之外。我的后腿被绳索紧紧绊住。

“牛大强——”人们的尖叫声和欢呼声瞬间淹没了陶江海的喊叫和墩子的嚎叫。

4、

我在疯狂进食。隔几天一场的斗牛消耗巨大,而补充战斗前的食物尤其关键。梁宽厚准备的食物丰富多样,有的食物里还掺杂了中药。我的体格不断增强,但所有的人都不认为我是凭体格强壮赢得了比赛,他们说梁宽厚给我施展了魔法,不然怎么能像武林高手一样专拣要害出手?甜溪寨很多村民要拜梁宽厚为师,学习他练牛的本领,都被梁宽厚一一拒绝了。

陶江海也来找过几次梁宽厚,不过不是为了拜师。他说:“梁宽厚,你不能把所有牛眼都挖了。地是要种的,牛还要犁地拉耙,客人要的也只是乐子。”梁宽厚说:“你不要来找我,斗牛活动是你组织起来的。”陶江海说:“旅游业好不容易才搞起来,大家都富了,甜溪寨也声名远扬了。牛大强现在是名副其实的斗牛王,它把其他牛顶倒就可以了。”梁宽厚说:“顶不顶倒那是牛的事。”陶江海说:“我观察了,牛大强面对对手,只要你一个手势就会挖眼睛,这个你完全可以阻止。你不能学你父亲那样。”

“放屁!”梁宽厚勃然大怒,把面前的桌子一把掀翻。

我在田间碰到黄大帅、独角灰,它们远远就躲开了。墩子失去一只眼睛后戴上了一只眼罩,拉犁总是跑偏。它偶尔也会远远站着,看我疯狂地顶石头,石子在角下迸裂四散。陶江海不再打磨墩子的角,仿佛一夜之间他和墩子都丧失了锐气。墩子的叫声不再高亢响亮、声震山岳,而是悠远绵软,黄大帅和独角灰听见,远远地回应:“哞,哞——”声音渗进缕缕炊烟,回荡在湿热的空气里。

“牛大强,你知道我父亲吗?”

我当然不知道。

“他是绝顶的驯牛师。”梁宽厚攥着我的鼻圈,防止我冲向墩子,他知道我一直惦记着它的另一只眼睛。“父亲的斗牛不如你强健有力,可是父亲的牛却所向无敌。父亲是个懦弱的人,见了人就点头哈腰,仿佛那样才能得到别人的尊重。父亲有求必应,甚至无求也应。他总是在别人吃饭、休息的时候,套着自己的牛给别人犁地,给村人拉稻谷。母亲说,你要歇歇,牛也要歇歇。父亲扇了母亲一巴掌,叫母亲滚。母亲为这个和父亲吵过闹过,可是一到别人面前,母亲仍然会说,你家还有啥活儿,叫我家死鬼干去。村人说,不不不,我那二亩地明天就忙完了。父亲真的就在第二天把人家那二亩地犁完了。有时有人从父亲的牛旁边经过,会给它一鞭子,觉得它挨那一鞭子天经地义;有时父亲的牛拉着车,有人从自己车上扛一袋谷子扔到父亲车上,父亲会把谷子送到人家家里,满面堆笑地离开。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父亲的牛被顶翻在地。”

墩子戴着眼罩,好眼睛乜斜我一眼。我想挣脱梁宽厚的手,梁宽厚的手指就伸进我的鼻孔。墩子拽着陶江海一路小跑离开了。

“他们说,顶它,顶它,顶死它!牛是父亲的命,一家人靠它犁地、种稻子、收获口粮,父亲不能因为一个闲暇的娱乐失去自己的牛。‘顶死它,顶死它那些话语让父亲痛心,好像他和自己的牛再怎么忍辱负重也换不来别人的喜欢。其他的牛在休息的时候,父亲的牛在劳动,其实它的身体比那些牛羸弱。”

梁宽厚松开我的鼻圈,我一角挑翻了一块土坎,那里有一只田螺。

“牛大强,你知道父亲的牛的名字吗?小黑。父亲的牛叫小黑,老黑的父亲。父亲是这样驯牛的:他说,小黑,你看那些微笑的眼睛,那是深不可测的井。你要斗,就斗那双眼睛。父亲驯牛成功了,小黑挑翻了所有的对手,它专抠它们的眼睛。村里大多数参与打斗的牛都成了瞎子,父亲也成为它们主人的共同敌人。”

我默默听着。

“有一天父亲和小黑没回家,后来发现他们淹死在井里。”

谁干的?我吃着路边的草。

“打败别人我一点也不快乐。”梁宽厚答非所问。

5、

墩子莫名地走路打晃。陶江海并不在意,他认为墩子是久不上斗场闲的。人闲生是非,无事老得快,牛和人一样。他甚至寻思让墩子再斗几次,重新激起它的斗志。只要对手不是牛大强,墩子依然是场上的王者。但是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墩子的头越来越低,最后完全耷拉下来,杵在地上拽都拽不起来了。陶江海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请来兽医诊治。兽医认为墩子是吃了某种不干净的草,中毒了。甜溪寨的田野里长着洋地黄,这种草全株覆盖着短毛,叶卵形,有毒。也有叫箭毒羊角拗的灌木,花黄色,有紫色斑点,全株有毒。墩子说不定误食了洋地黄或羊角拗的叶子。但给墩子灌了多次败毒的药汤后,它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了。

陶江海借来一辆货车,拉着墩子去了动物医院。墩子在动物医院做了CT,被确诊为脑瘤晚期。

“怎么会呀?它可是斗牛王,身体那么强壮。”陶江海不相信兽医的诊断。

“正是剧烈的碰撞导致牛脑畸变,而牛眼受伤后慢性发炎,又加剧了脑瘤发展。”兽医说。

“那怎么办?”陶江海搓着自己的手。

“拉回去吧。”医生摇摇头,“活着杀了,还能卖点肉钱。”

陶江海不死心,又跑了几家动物医院,结果是一样的。有一家医院的医生看他治疗的愿望强烈,告诉他头部穿刺也许有用,但费用很大,对一头濒死的牛来说似乎也没有意义。陶江海指着墩子说:“怎么没有意义?它是甜溪寨的财神!花再多的钱也得治!”

医院给墩子做了头部穿刺。墩子似乎有了些精神,次日还站起身来,挂着吊瓶在院子里走了一圈。陶江海高兴得手舞足蹈,惹得很多人围过来看热闹。

“它是斗牛王,怎么能死呢?”陶江海骄傲地对围观的人说。他搂住墩子,亲吻着墩子。

可是墩子的病情急转直下,没过几天,就永远合上了那只独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