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3)

学生时代,别人恶作剧似的拍我的脑袋一下,就算沿着家乡的土路狂奔十几里,我也一定要追上拍我的人,在他屁股上踢一脚。等长大成人,我按照父母的意愿在这座城市落脚后,仍然遵循着这套处事方式。在公司里,如果碰上科长安排我下楼买烟这种小事,我也会等收到科长的钱后才动身。

坐我旁边的同事是位四十多岁的老员工,私下里,我们都管她叫章姐。章姐平时嘴不停歇,喜欢跟女同事们聊《金枝欲孽》,聊面膜、眼霜、精华素,娱乐圈里的事她也都能聊上两句。全公司上上下下的小道消息,几乎都是从她那里传出来的。

章姐看着我跟科长要烟钱,一脸讶异。她的头绕过玻璃隔板,脸憋得发红,压低声音跟我说:“小程,不是姐说你,看你挺聪明的一个孩子,怎么净办蠢事?科长让你买烟,你怎么能要钱呢?”

“章姐,你说的意思我不懂,我帮他买东西,还得给他垫钱?”

章姐拈起一枚瓜子,塞在牙缝里,眼珠快速地朝前面掠了一下,摆摆手跟我说:“这不叫垫钱,这叫’陪衬。你脑子活络一点,平时多在科长面前转转,该陪衬的陪衬,该打点的打点。等到公司选个先进员工,有个福利津贴什么的,科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

“姐,这我暂时做不到。”

“啧,榆木脑袋!”章姐把瓜子皮啐在地上,用屁股顶一下办公椅,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上。

章姐说这话,纯属想当然。我心里琢磨,她一不了解我的性格脾气,二不清楚我的经济情况,怎么能设身处地地为我着想呢?

每个月领到工资,除去还房贷,我都要取出一部分钱寄给母亲买药。同事们用来联络感情的酒宴我从来不去,偶尔从超市拎瓶酒回来,也要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勒紧裤腰带,靠吃泡面度日。对于我来说,用钱去打点人际关系,纯属奢望。可能我最大的理想就是当个混迹在职场中的小人物,不至于被汹涌的社会大潮甩出去。

正因如此,陈冰答应给我的报酬才显得格外珍贵。一百块对于我来说相当于什么呢?相当于地摊上的两件衬衣,相当于海鲜市场里的两打牡蛎……如果把这钱充进公司餐厅的饭卡里,至少能保证我半个月的伙食,我就不用像现在这样,每天中午蹬着自行车,汗流浃背地往家里赶,为午餐吃什么大伤脑筋。

就在我被生活折磨得焦头烂额的时候,陈冰仍然在愉快地享受着他的泳坛生涯。每天中午下班,我从泳池边走过,几乎都能看到他在泳池里与水搏击的样子。

那段时间,只要碰上我,陈冰就会跑来跟我汇报最近的成绩:1分5秒2,1分3秒7……在我倒数第二次见到他时,他笑嘻嘻地跟我说:“程斌,你的愿望快实现了。”

“我的愿望快实现了?”

“对,我已经游进1分钟了,59秒9,如果我再加把劲儿,进省队应该没问题。等我有了高工资,别说一百块了,就算一千块、一万块,我也会眉头不皱一下,统统甩给你。”陈冰有些激动,我看他说话的时候,手一直在打哆嗦。

我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瞥到对面楼上有几个穿着清凉的女人,正在朝我们这边看,于是我跟陈冰打趣道:“你的那些女粉丝,肯定也很开心吧!”

“贪恋儿女情长不算男子汉,她们的高兴悲伤与我无关,我现在关心的只有她们手上的计时器和她们嘴里读出的数字。”

“祝你好运。”

“也祝你好运!”陈冰朝我吐了一下舌头,朝泳池大步走了过去。在我蹬着自行车,骑进绿树掩映的车棚入口后,听到泳池那边传来了巨大的落水声,随之而来的,还有女人们一连串夸张的欢呼声。

我本来以为陈冰会如愿以偿地进入省队,可是月底我去物业交电费的时候,却从邻居们那里听到了那件令人震惊的事。

那天,小区门外有家商铺的管道漏水,水从井里溢出来,灌进了小区的地下室,眨眼的工夫,地下室就成了澡堂子。女人们提着小物件往外扔,男人们穿着短裤,硬着头皮往里闯。有个开母婴店的小老板,在地下室里囤了几十箱尿不湿,这下全被泡了。小老板蹲在地上,看着从里面搬出来的早已被泡得稀烂的纸箱,嘴里直嘀咕:“没错,这东西是吸水的,可也不能这么个吸法啊!”

商铺老板火急火燎地给物业打电话,让安排人过来维修。早上活多,物业的师傅们都被派出去了,陈冰因为偷懒没去,当时正在泳池里游泳。物业的马经理知道后,暴跳如雷,把陈冰从水里揪上来,骂了个狗血喷头,说管道修不好,明天就别来上班了。陈冰没见过这阵仗,提着工具包赶去,一看情形傻了眼,愣了半天神。商铺老板给他递钩子,他才反应过来,应该先把井盖打开。陈冰心里打怵,光想着马经理那张狰狞的脸了,掀井盖的时候,手一滑,井盖咣当一声,砸到了他的左脚上。井盖是铸铁材质,少说得有一百来斤重,这样硬生生砸下去,别说脚了,就是树枝,也得被砸断了。

目睹事件经过的邻居街坊们向我描述,被砸到脚的陈冰,先是愣了一下,满脸疑惑地朝脚上看了一眼,接着就一骨碌歪倒在地上,哀号起来。地上的水溅到他的脸上,他也顾不得擦,疼痛让他的脸变得煞白。他一边翻滚,一边咒骂。大家都说,谁都没有想到,平时看着这么文质彬彬的一个人,居然会说这么多脏话。

4、

陈冰出事,我心里挺替他难过的,但这事没落自己身上,终究不觉得疼。再加上那段时间,工作实在太忙,根本无暇顾及身外之事,所以过了两天,这件事就在我心里慢慢变淡了。

工作忙却带不来效益,公司实力不济,碰到的客户也都不是善茬。下套挖坑者、蓄意拱火者,比比皆是;还有油头滑脑者,在酒局上对着我们老总猛灌,非要把我们公司的底细摸个一清二楚。

酒桌上谈判的都是双方有头有脸的人物,真正费劲巴拉干活的还是我们这些没权没势的职场新人。科长接过老总的安排,把准备资质的苦差事甩给了我。我把需要准备的资质明细在便签纸上一条条列出来,详细定好时间节点,整理好一条就划去一条,等到我用铅笔划去最后一条时,窗外已是秋风瑟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