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4)

搭配秋天阴郁气质的是我们公司黯淡的前景。开早会时,科长私下里跟我们透风,说上次的项目公司没中标,老总为把这月的员工工资发下来,开车四处奔波,据说已跑到省外去要订单了。看现在这形势,弄不好过段时间要裁员,大家心里都得有个数。有关系的走走门道,没关系的寻寻退路,千万不要存在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之类的侥幸心理。现在经济环境不好,失业这事搁谁身上,都够喝一壶的。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科长是吓唬我们,可过了一段时间,章姐就从人事科打探到了消息,说裁员的名单已经确定,就等老总月底回来,下发通报。这条消息在公司里炸了锅,弄得人心惶惶,从前那些嬉皮笑脸的同事们突然都学起章姐的样子,趴在工位上,除非接水、吃饭、去洗手间,绝对不挪一下屁股。尽管有时能明显感觉到章姐和几位女同事屡屡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但裁员这件事,我压根儿没放心上。我寻思,平时干活最多的就是我,如果我走了,科长还能指望谁呢?

哪知道有些事就是这么邪乎,周末快要下班的时候,科长单独把我叫到了办公室,宣布了我被辞退的消息。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科长坐在烟雾的中央,弹着烟灰,跟我说:“小程,其实我也不想让你走,但是你看看自己干的活,投标标书上的名字怎么写成其他公司的?公司的情况咱都知道,可你不能弄这么明显的纰漏去糊弄客户啊!本来老总跟客户都在酒桌上谈好了,各项事务安排得也很妥当,可就是因为这个标书,就是他妈的这么个小细节,搞得我们之前的努力全都化为了泡影。因为这事老总发了好几次火,我厚着脸皮,跟他谈了几次,想要力保你,可老总说能留下我这个科长就不错了。老总的意思是,大家在外面混,都不容易,想照顾一下你的面子,辞退的通报就不发了,让你尽快办理离职手续。”

科长跟我说话的时候,那张标书像扫描件一样,从我的脑子里过了一遍,我感觉自己的脑子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说来奇怪,平时横竖看着不顺眼的科长,就在那一刻,突然变得不那么让人讨厌了。我摆出笑脸,跟科长说:“哥,这是我的命,没办法的事。您不用为我难过,出去这个门,您还是我领导,还是我哥。”

“放心,小程,像你这样的人才不愁端不到饭碗,去别的公司试试,也许有更适合你的岗位。还有,以后一定记住,不管到哪里,人情世故都得照顾到……”后面科长说的是什么,我就听不清了,总之都是一些宽慰、鼓励人的话。

17时30分,外面楼道里传来了同事们如释重负的欢笑声。我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听楼道里人声小了,才开门走出去。

5、

2008年10月26日,我陷入了人生中最焦虑的时刻,从不吸烟的我,忍住呛鼻的气味,连着吸了三包玉溪。吸烟,昏睡,醒来,再吸烟,然后在一片烟雾缭绕中默默地闭上眼睛,脑子里循环播放科长的话。晚上7点多,我就爬上了床,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还没有完全睡着。等到我被窗外的风声惊醒,忍着眼睛的疼痛,来到阳台上时,已经是第二天傍晚。

窗外刮起好大的风,吹得楼下的树木都像是坐在理发店里吹头发的顾客。泳池里水波荡漾,一片一片的水花如同古建筑的檐角,一些树枝和塑料袋堆积在池边的角落里,生发出一堆白色的泡沫。就在一片混沌之中,我看到从泳池北边走过来一个人。他的脚步显然不太利索,右脚迅速迈出,左脚缓慢跟上,怎么看,都觉得他是在拖着腿走路。他口中哈出白气,走到池边,脱去衣物,做了几组热身动作。就在他弯下腰,摆出起跳姿势的时候,我突然认出他是谁了。

风吹得陈冰有点歪斜,我很想大喝一声,让他离泳池远一点,可是不知为什么,话说不出口。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对面楼上有几个女人露了一下头,朝泳池看了一眼,接着她们就像是不忍目睹杀人现场一样,迅速把窗户关上了。就在我在心里斥责她们善变的时候,陈冰已经跳入泳池里。一团团泛着白沫的水花翻卷起来,又迅速被浮动的落叶盖住。他游得极为缓慢,摆动着不利索的左脚,一遍又一遍地游,好像是在用这副身躯回忆什么。西北风打起呼哨,把陈冰和波浪一起推向池边。他像游泳初学者,摸索着池壁游着。枯枝和垃圾被他推开,白沫挂在他的前胸和后背上,如同几道刻度线。

风猛烈地摇晃窗框,发出呜呜的响声。我趴在玻璃上,努力用视线捕捉陈冰。我看到他倚在池边,喘了一会儿气,而后便转过身去,双手撑住泳池的边沿,用胳膊的力量,把湿淋淋的身体从水里提了上去。没有欢呼,也没有喝彩,在那个西北风呼啸的傍晚,陈冰把衣物晾在泳池边,用身体迎击着刺骨的寒风,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中。

6、

被辞退以后,我在物流公司找了一个管仓库的工作,工资跟之前差不多,大多数时间都坐着。自从来到新公司,随份子的事我一次也没落过。可能是年龄大了的原因,以前倔强的臭脾气消失了,圆滑劲儿像身上的脂肪一样越积越多。平时不管碰上多急的事,我都不会跟人红脸,如此干了几年,渐渐混了个“程滑头”的诨名。

许多年过去了,楼下的泳池已废弃。今年早春,物业人员开来推土机,把泳池填了,在上面建起儿童游乐设施,滑梯、秋千、跷跷板,还有底部装有弹簧的小木马——孩子们坐在上面,前后摇晃,好像永远都不会停下来。这些年,我再也没有见过陈冰,有时看着这些崭新的游乐设施,我还是会想起他,想起他那未完成的梦。

其实要我说,我是打心底希望陈冰过得好。如果哪天碰到他,我一定不会再跟他提钱的事,我会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心甘情愿地请我撮一顿,就我和他,就我们两个人,随便找个地方,点上两个小菜,痛痛快快地喝几杯。他别想耍赖,酒桌可不在水里,我要亲眼看着他把酒杯斟满,我们要喝个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