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家的路上,十七又看到他们玩老鹰抓小鸡的身影,他们细着嗓子发出的欢呼声让十七感到脑袋疼。整个村子除了孩子们偶尔的打闹声,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就连公鸡打鸣声和犬吠声也奇迹般地消失了。十七到了家门口,看到一只黑棕色的狸花猫正躺在屋顶上晒太阳,正午的阳光毫不吝啬地将自己透明的光线倾洒在它的身上。十七觉得狸花猫熠熠生辉的柔毛之间燃起了一片肉眼不可见的火焰。屋顶上的狸花猫似乎睡足了,两只前爪尽情前伸,压低了脑袋往前一探,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哈欠才缓缓睁开眼睛,不慌不忙地跳了下去。十七和它四目相视,恍然间觉得那一团看不见的火焰烧到了自己的身上。他下意识地推开屋门朝着水井跑去,右手上上下下提起撬架,汲桶咕噜噜地响。十七伸出左手接着哗哗流水直往嘴巴里送,直到心里那团火灭了才停下。
阳光依旧很温暖,只是太阳越来越黯淡了。
人们似乎已经丧失了对自然的敏感,村子里这些年不再有人下地种庄稼了。以前是一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现在的人变了,地荒了,除了老人舍不得家里的地,依然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年轻人都争先恐后赶去屠宰场干活挣工钱了。槐树村背靠大山,屠宰场是老村长一手支撑起来的。先前村民觉得屠宰场有损阴德,老一辈的人说手上沾的血太多不得善终,对自家想去屠宰场的小辈儿从不给好脸色。后来屠宰场发达了,成捆成捆的钞票往腰包进。老村长拎着烟拿了肉,挨家拜访那些老人,推心置腹地说自己也是无奈之举,可活人哪有被尿憋死的道理。说得真切,老人听得动容。
2、
槐树村倒不是因为遍地槐树而得名,恰恰相反,村子里只有一棵槐树,正是那棵被十七折下一小节树枝画太阳的大槐树。迄今为止也没有人能确切道出槐树村的形成历史,村志中记载的东西可以追溯到清朝雍正年间,却偏偏没有槐树村起源的记载。更奇怪的是村子里无论种什么树都可以,唯独槐树不行,除了那棵大槐树,其他的种一棵死一棵。原因千奇百怪,暴雨夜被风连根拔起的有,被雷直接劈成两截的也有。有年小暑天,一个醉汉回家的途中有了尿意,他回过头模模糊糊看到了一棵槐树,于是脱掉裤子便对树根撒了泡热尿,过了几天他再见槐树时,却发现这树已经烂根枯死了。
十七是在数到第二十个太阳的时候才忍不住把这个秘密告诉大槐树的。每当夜晚,十七便钻进大槐树的身体里——大槐树粗壮的身躯是空心的,那处空间足够容纳五个成年人。每当天快要亮时,槐树便会唤醒十七。这是他和槐树之间的约定。十七听得懂植物的语言,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也是他被伙伴排挤却从未感到孤独的原因。喇叭花、马兰菊、向日葵、兰花草,每一个都是他要好的朋友。
雨天和夜晚是十七最不喜欢的两个时间段。下雨的天气总会引起十七发自灵魂的战栗,尤其是黑云压城、雷鸣电闪的那一刻。哪怕是小雨,十七也会躲在被窝里蒙上脑袋不愿出门。在夜晚,十七能听到各种莫名其妙的声音,婴儿的哭声,女人刺耳的尖叫,男人粗着嗓子的低吼声,噼里啪啦敲算盘的声音,狗呜呜的哀声以及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十七不理解这些惜字如金的大人们为什么只有晚上才愿意说出话来。只有在槐树的身边,他才会感到些许安慰。稍安静一会儿,十七又听到一阵哭声,侧耳听,分辨得出那个女声正是月月姐。月月姐是村里唯一考去北京的大学生,她铃铛般清脆的声音让十七无法忘记。只是那男声,那低沉沙哑的声音分明属于老村长,可是为什么会和月月姐的声音混淆在一起?十七想不通,愈想愈觉得脑袋疼。最近,他在白天也能听到远处隐秘的声音。
他发现太阳异常时第一个想到的人不是大槐树,而是那株叫作黄黄的向日葵。向日葵是他认识的朋友中最有可能知道事情前因后果的人,没有谁比向日葵更了解阳光了。太阳的变化已经给十七带来了困扰,愈是临近正午,那些不同强度的声音愈是杂乱无章地混合着,在阳光的刺激下,它们变成生了翅膀的咒语,一个个钻进十七的耳朵,刺痛他的神经。找到向日葵就能解决掉这件麻烦事儿,一想到这里,十七便觉得心情格外舒畅。
在去找黄黄的路上,十七又感到一阵烦躁的心悸引来的恐惧。他想等太阳落山后再去找向日葵,黄黄在白天只会全神贯注地晒太阳,吸取阳光的营养,无论是谁都不能在这个时间段打扰她。只有太阳落山了,黄黄才会和其他小伙伴嬉戏玩闹,往常十七也是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才出发去后山找黄黄。然而今天他刚一出门,就听到喇叭花慌忙摇着脑袋告诉他月月姐出事了。十七来不及多想便匆忙跑到月月姐家,他在院子里的嘈杂声中挤进了月月姐的屋子。十七只看到一张苍白的脸躺在床上,接着就被大人发出嫌弃碍事的声音赶了出去,老村长用他威严的声音驱散了门口围着看热闹的所有人。十七听人说月月姐是被一个在湖里捉鱼的孩子救上来的,她的脸上身上污泥一片,长辫子上的泥水还从枕边滴滴答答地落下。十七静下心来听到了月月姐微弱的呼吸声才松了口气,他走上前想伸出手揩拭月月姐额头上的泥水,却被老村长的蜂目豺声逼得直往后退。十七回到了院子,看着眼前紧锁眉头来回踱步的人们,仿若听到了什么,群雌粥粥的声音像是蜂针一样刺进十七的耳朵。随着老村长的一声“厂子里事情不少,都去忙吧”,门口的人便像得了令的公鸡昂首挺胸散了去。十七也走了,他看不到大家的嘴巴动,却听得清大家的谈论声,这让他非常害怕。
等十七回过神来,才注意到天色已经微暗。后山没有灯光,一路上也不见月亮,只看得见草丛里生的窄窄的叶片反射着一点点不知打哪儿来的光。十七靠着星星点点的光亮走着山路。那些叶子仿若一只只萤火虫,十七走到哪儿叶子便飞到哪儿。
十七还没有看到黄黄,耳边已经响起了她焦虑的低哼声。十七心中一紧,一路小跑过去。他看到黄黄长高了,花若金盘茁壮挺拔,只是她慌乱的声音和畏怯的眼神让人根本无法与她的模样联想到一起。十七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把向日葵抱在怀里,伸出手轻轻揉黄黄碧绿的叶子,像奶奶抱起跌了跟头坐在地上痛哭的孩子一样,口中念叨“不怕不怕,摸摸头顺顺毛”。等到黄黄的情绪稳定下来,十七拍拍屁股站起身时才嗅到潮湿的泥土里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
“黄黄你在找什么呐?我看你好像很着急的样子。”十七问它。
“唔,那里,我想去那里。有很多人在叫我,那些声音很凶,那些声音会跑。我不认识它们,但是听到这些声音我就想过去和它们在一起。”
十七顺着黄黄指的方向望去,说:“可是那里是一处废弃的庙呀,里面的和尚在很久之前就走了。”
黄黄说:“不是,在更远的地方。”
“更远的地方,”十七踮起脚尖望着破庙的方向若有所思,“对了黄黄,我发现太阳这些天开始变化了,你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呀?”
“诶?没有呐。太阳一直都没有变化。”黄黄轻蔑一笑,摇摇自己的花叶,继续说,“你看,这些天我长得比以前都要高了。”
说话间,十七觉得黄黄和太阳一样也发生了变化,但到底是怎么了,他说不上来。后来十七才把心中的秘密告诉大槐树。大槐树和以前一样,波澜不惊的心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简直就像把一块石头丢进泥潭中,听不到声响,看不到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