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孟浩然之广陵(6)

我愣在那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说不出话来,也没有人可以说话。好像知道我还在客厅,过了几分钟,老吉探头出来,脸上带着笑意,说白木耳山药莲子汤在冰箱里,你自己拿啊。

这时间,厨房里叮地响了一声,最省电的洗碗,洗完了。

8、

老吉又开始给我做早饭和晚饭,炒意面、豆豉油鸡、皮蛋豆腐、虾皮小油菜,她自己尽量吃得清淡,小米粥、杂粮粥,偶尔加一点鸡肉炒空心菜,怕胆囊炎再次发作。她比以前更加清瘦,有钱难买老来瘦,老吉说。她跟小积通了一次电话,她们躲在小房间里,说了很久,虽然很想听但我不好意思偷听。打完电话开门出来,老吉的一双眼睛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那晚上她一个人坐在客厅里,黑着灯,也不开电视。我不知道她在客厅里坐了多久,我进房间睡觉,还听到她穿着软底拖鞋在客厅和厨房里徘徊,那声音像猫,虽然很轻,但可以感觉到微微的存在,愁肠百结的情绪在空气中不散。

小积没有要跟我说话的意思,我发过去的短信她也不回,或者隔很久才回。这对母女之间忽然开始共享一个什么秘密,我成了外人。这个秘密把她们拉得很近,她们又变成了亲热的母女。后来几天,我进家门前故意放慢脚步,听到老吉在客厅里大声跟女儿电话。现在她们打电话都是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我一推门,老吉就把电话挂了。

我开始计划开车去亚特兰大,为此特意请假两天。临行前一天,小积突然电话我,“我妈回家的机票已经买好了,马上截屏给你。千万不要听她的话开长途去佐治亚。她飞到亚特兰大以后,我安排了同学开车接她,直接把她从飞机场送回家里。”小积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开那么远的路,你们这一老一少都糊涂!”最后两句让我很受用,看来她还是关心我。

老吉听完女儿的安排,仿佛也松了一口气。她应该事先已经知道,没有一句异议。

离开前两天,老吉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几张床的床单被套都洗了,被子晒过,连我和小积的衣柜都收拾了一遍,所有衣服分类挂好,那几个堆在壁橱里的名牌包包,都被放进原来的防尘布袋,然后像展品那样摆成一排,陈列在玻璃柜里。

就像她来时那么突然,离开时也不留下一丝云彩。飞机起飞的时间在上午十点半,我在上班,小积给她叫了网约车去机场。我回到家里时,电饭锅里的米饭是热的,西红柿炖牛肉、芹菜香干肉丝和凉拌海蜇皮都盛在碗里,放在饭桌上,碗口用盘子盖好。凉拌海蜇皮上撒的葱花都切得细细的,一点都不马虎。一只去法拉盛买菜用的布袋,放在进门的凳子上。客厅咖啡桌的文竹下压了一个字条,上书“已经浇过水,须多晒太阳”,算是她的告别留言。这盆文竹是她从我手下救活的,她来之前我重复浇水差点把文竹淹死。

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我觉得很闷,去把一楼所有的窗户打开,窗外初夏的热风带着路上汽车的柴油味和灰扑扑的青草味,扑面而来。一只绿头苍蝇也趁机溜了进来,在我身边嗡嗡地打转。我这才想起来老吉把纱窗都冲洗了,在阳台上晾着呢。我赶快返身把窗户都关上。

9、

高级班最后一次课是在六月初,AP考试前一周。最后一课上,学生们照例要集体背一首唐诗。我本来以为他们会选“床前明月光”,结果这个班的孩子挑了一首难的:

故人西辞黄鹤楼,

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

唯见长江天际流。

读了三年中文,但这些少年人仍然平仄不分,高声朗诵的声调不像在念唐诗,倒像在唱一首古老神秘的歌,我听得似懂非懂。

周五晚庆祝学期结束,我去同事家蹭饭蹭酒。酒酣耳热,十一点钟才离开,脚底下软软的。醉醺醺回到家,我发现手机上有小积的未接电话。我拨过去视频电话,信号接通的那一刻,小积木着脸看着我,不作声。我立刻意识到有哪里不对。我问她怎么了,她凑近屏幕,眼睛看着我说,“小郭,你没醉吧?现在你听我说。”我屏住了呼吸。小积说,“我爸进入昏迷阶段了,估计过不了几天。他昨天意识清醒时跟我说了实话。”小积有些哽咽。我问,“说了什么呢?”小积说,“他说我不是他的……”说到这里,小积停了下来。

我想到之前做的那个梦。那是一种预感还是一种负面揣测呢?我不知道。现实和虚幻混到了一起,我感到有些蓦然。我沉下心,等她把那句话讲完,但电话那边没有声音,过了好久都没有声音,我一直等一直等,电话好像进了一个声音的黑洞,静得可怕。后来才想起来应该是她把声音功能关了。几分钟后视频电话重新启动,我看到小积的脸上全是眼泪,鼻尖红红的,像寒冬天站在屋外的小姑娘。“小郭你好好的,现在这世界就剩下你和我妈了。我明天去龙华寺烧一炷平安香,然后就回来。”她的声音变得非常苍老,但那几句让我很感动。

我起身去洗了洗脸。坐在沙发上,我想去抽屉里寻找小积那张黑白的全家福,想了想还是没有走过去。我走到窗边吸了一根烟。夜幕中的城市,有的街区暗淡,有的街区明亮。那些交叉复杂的道路,就像小积父母辈的人生一样,说不清也道不明。可转念一想,这本来就是人生的常态。我们以为看清楚了真相,但是翻看内里,恍然发现那不过是一些揣测和遐想。

抱着这样的念头,我躺在床上沉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