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嗯”了一声,她把镜头转了转,只露出半个脸来,说学校呢?中文课上得好吗?今年学生听话吗?
我说生活中文教完了,最近在教文化课,中国地理。有个学生是海地来的难民,特别用功。视屏上的街道空旷得像美国,一道彩虹孤零零挂在天上,小积不说话,我对着空镜头背唐诗,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然后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叫她,她挂了电话。
5、
早上起来没有热腾腾的燕麦粥或者小米粥,没有煎好的鸡蛋、土豆丝,我有点不习惯。厨房里静悄悄,厨房边通向老吉卧室的小门紧闭。我忍不住过去敲了敲门,“阿姨你好吗?”过了一会儿门里才传出闷声闷气的回答,“小郭,我昨天晚上身体不舒服,要多睡一会儿,今天早上对不住你了,没有早饭了。”
“没事没事,我吃几块点心就好。您好好休息,有事短信我,我下午三点就回来了。”我一边在厨房里找零食一边安慰她。小房间里没有声音了,学校里改课时的事压在我心头,我无心再考虑其他。
到了学校,我忙了一个上午。到了午饭时间,我看了看手机,发现一个未接来电。是“熔岩火山蛋”从微信上拨打过来的,我再打回去没有接。想不出来会有什么急事,反正再过一个小时就下班了,到家什么事都好解决。
待我回到家,钥匙开门后老吉横躺在客厅的双人沙发上,身上横七竖八盖着两条绒毯子,脸色蜡黄,身体蜷缩成虾米状。我吓了一跳,走过去扶起她,说阿姨您怎么了?是胸口疼还是肚子疼?她双目紧闭,我一连串的问题声音越来越高,她只是轻微地点头或者摇头,直到我说打911叫救护车去医院吧。一听到救护车三个字,老吉突然睁开眼,坐直了说不,不行!救护车太贵了,一千七百块呢,你开车带我去医院的紧急救护,我还能忍,我不坐救护车。说着哆嗦着起身,身上披的那件旧毯子滑落下来,我这才注意到她已经穿戴整齐,原来她一直在等着我回来。疼痛让她几乎说不出话来,我问什么她都是摇头。
急症处还是排着长队,我们坐在候诊室的沙发上前面有排队的起码有二十多个人。老吉双目紧闭,脸色灰白,我坐在一边如坐针毡。每次一看到护士出来叫号,我都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希望这个号是我们的。当然不是,且等呢。周围的人大多是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还有母亲抱着的哭闹不休的小孩子。
好不容易进了急诊室,医生给老吉诊断却快如迅雷,不到五分钟就结束了——不是胃的毛病,是急性胆囊炎,要照超声波看结石的具体位置,若结石已经靠近或者落进胆管就得立刻做手术。老吉一听到“立刻手术”,说那不行,在急诊室做这些手术,那钱花得还了得啊,佐治亚州的医保跨州还不能报销,我不在纽约做这个手术,我回佐治亚去。
她躺在床上,原本有气无力,现在这么慷慨激昂说了一通,气喘吁吁,加上疼痛,脸色惨白。我赶快安慰她说阿姨不急,护士只是说可能手术,最后决定是不是手术在你,你做主。她双目紧闭,声音细弱游丝地说,我有佐治亚州的社保医疗,在那里看什么病都免费。护士一边看看她,又看看我,搞不清我们叽里咕噜说的中文是什么意思,她有点猜出几分我们在谈费用,于是说结账是财务的事,我们做医务的管不了这个,医生必须做超声波查看胆囊里发炎的程度才能决定。说着两个护工开始把她往移动床上抬。
老吉看这阵势以为硬要送她去手术,急了,呼地坐起身,声音沙哑地大声说:“我不在这里动手术,我要回佐治亚开刀,现在又不会死,这么急干吗!”她用中文说,声音高,语气急,跟吵架没有什么两样,把护士吓一跳,停下来让我翻译,我只好把老吉的话转译过去,老吉说完累得气喘吁吁,又躺倒下去,但还不忘了连连说,“No surgery here, no surgery here.”
护士说现在去拍超声波的片子,还没到手术的时候,超声波你们都不想做吗?她说的时候转向我,那意思是让我再翻译。我把她的话又用中文对老吉说了一遍,老吉其实听得懂英文,表达也没有问题,她直接对护士说:“Yes, I will do.” 然后又用中文对我说,“我可以做超声波,这个钱省不了。”护士朗声道:“那我们就继续去超声波室了,没有异议啦。”
做完超声波回到原先的床位上,护士给老吉拿来了消炎止痛的药。这药真神,服用后老吉安静下来,很快就呼呼睡着了,还打着鼾。这之后几个小时都是风平浪静,也没有人来管我们。过了几个小时,才有医生来跟我们解释超声波图像——结石离胆管还有距离,不需要立刻动手术,但几个星期之内应该尽快做了,胆结石造成的慢性胆囊炎会发展成胆囊癌。我和老吉都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回家。
6、
小积很久都没有打电话来。老吉去急诊室的事,她也不太关心。我打电话过去,她只是在微信里回复几个字,说妈妈不会有大事的,她那里是早上马上要上班,去上海本地的办公点,下周要带父亲去长征医院复查……小积不再拍照,也没有视频,都是文字描述,就几句话的流水账。刚刚抵达时的兴奋烟消云散,不知为什么,小积变得忧心忡忡。
小积从太平洋那边发来只字片语,也像撒在互联网上的面包屑,显示她在上海这座大都市里的路径。慢慢这些面包屑被蚂蚁吃了,被鸟叼走了,我看不到她。小积在我视野中消失了。
我做梦梦到跟小积在打电话,是视频电话。视频里她还是不多言的样子,爱理不理。我突然说出心里长久的疑惑,说完自己都吓了一跳。好像另外一个我跳出身体,独立行事,那个陌生的我,比现实的我聪明,明察秋毫,连声音都不一样。可他说话很不中听,而且说出去的话已经收不回来了。我紧张地盯着小积,希望她没有听到丑话,希望手机信号不好,突然断了片。
视频里的小积当然是听到了,她惊恐地大哭,整个脸都拧巴成一团,像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披头散发。她抽抽哒哒地说,他说他就是为了让我妈有面子活下去,才跟我妈结婚的。他们说好,孩子出生后一年就离婚……说着她狠狠推了我一把,我掉进火里,烧得乌漆麻黑。她挂了我的电话,开始给老吉打电话,母女叽叽咕咕说了半天。小房间的门关得紧紧的,我站在门外,侧耳倾听里面传来的声音,搞不清是哭还是在笑。正在纳闷呢,我醒了。
醒来以后我记得清清楚楚这个梦,记得小积泪水滂沱的脸。我大概真是看了太多的网剧,现实跟虚构已经串台了。
7、
老吉回到家里,开始准备回佐治亚。我说我替你上网买机票,她连连摇头,这么临时买机票要多贵啊,航空公司宰的就是这种说走就走的客人。我说我给你买机票,她更是摇头,那怎么可以!当然是我自己出机票钱,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不坐飞机,阿姨那你想怎么走,灰狗?还是火车?她说什么便宜就坐什么呗,或者你能送我吗?我们开车一起走,那样最省钱了。开车十四个小时就到了,门到门,多方便,否则我下了飞机或者出车站都要花钱打车呢。她说到省钱就开始长篇大论。
老吉对钱这么在乎,真是一分钱掰成几瓣花。她之前过年过节几千几千地给小积发红包,送那么贵的包包,小积说她经营两家餐馆,还买下餐馆用的门面房,这几年南方的地产很火,她卖了餐馆卖了房以后小富了一把,我还以为她出手很大方呢。结果救护车舍不得坐,手术不肯在纽约做,现在要我开车送她回家,阿姨你也太省钱啦。最后几句话我不小心说了出来。我说完又加了一句,您要省钱,为何送小积那么贵的包包呢。
说完我松口气,等候发落。我转身把水池里的脏碗用海绵抹着洗了,再装进洗碗机里,打开最小的速洗档,让机器开始洗碗。这也是老吉设计出来的最省电的洗碗法,先手洗,然后进机器洗和烘干消毒。等我伺候好洗碗机,老吉开始发话,她的两个眼睛瞪圆了,带皱纹的尖下巴一扬,凛然说送包包和省钱是两码事,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通啊!小积在那么大的公司做,当然要用贵的包包,这关系她的事业前途,怎么可以省!在我们那里救护车是镇上义工开的,不要钱,纽约这里什么都是生意,都要钱而且还不是小钱,小积一个朋友阑尾炎发作,叫了救护车,十分钟的路要收她一千七百刀,抢劫呢!小郭你不会过日子啊,我还没死呢怎么可能随便上救护车!她越说越不开心,起身走进自己的小房间,轻轻把门带上,不想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