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每年圣诞,老吉会给小积送一张名贵店的礼品券,也是用一个大红绸的蝴蝶结包住。礼品券不是一百二百刀的那种,而是好几千,钱数大到可以买一个爱马仕包。小积上班背的名牌包都是这么来的。小积拆开礼包时并不爱惜,蝴蝶结随手丢进垃圾桶里,我每次看到都觉得可惜。
小积对那些名牌包包也从来都不爱惜,随便用。到餐馆吃饭,也不看看地有多脏,桌子小,爱马仕就随手放在地上。破了旧了,就丢在壁橱的角落。反正旧的不去,新的自动送过来。后来她不再换包,直接跟老吉要红包,然后把钱存进银行。“谁那么二百五每年花几千几千的钱买包呢?我又不是社交明星,用名牌包包可惜了,不如钱实惠。”小积说。就这样,她们母女见面还是无话可说,偶尔吃一顿团圆饭,小积都要我陪着,因为我没心没肺,爱说话,可以打破冷场。这对母女八字犯冲。
每次我们聊来美国的起因,我是靠父亲入籍后办的成年子女移民申请来的,从我上大学那天就开始等待,等了七八年才排队等到移民资格,那时我在一家国际学校教语文已经教了几年。小积是拿学生签证到美国留学来的,几年都是靠打工、助学金来凑学费。好几年了才愿意联系母亲。开始时小积打电话给她,她很少回,小积很生气,也就懒得来往了。后来才知道那时母亲在离婚,过得很艰难。“后来她开店,经济好起来,再来找我,我工作忙,没怎么搭理她。”小积说,口气像在说一个普通朋友。她在对待母亲的问题上特别美国化,好像石头里蹦出来的,无牵无挂。
小积来信说,爱马仕包在国内可值钱了,她应该带上她的旧包包到国内卖,可惜了。
4、
又过了三个星期,小积间或给我发来一句话的情况更新。我电话打过去,她若接了就说现在忙,一会儿打回来。结果到她回电话的时候,我已经在上课了,手机丢在办公室里。等我下课再打过去,她已经睡觉,被我电话吵醒,挣扎着起来接,说不了几句。
小积从隔离酒店已经搬回外婆家里。所谓居家隔离,并不严格,每天除非她主动去测核酸,没有人过问她的情况。小积的外婆早已去世,一个姨也去世了,但表哥失业,全家人搬进来住,为的是离市中心近。他给人补习数学,收入还可以,尤其各种网校被下线关闭,找他补习的人多到需要排队。小积小时候睡的小木床,一直保留着,现在留给第三代了。小积睡气垫床,跟小木床并排。视频时小积的外甥在背景里探头探脑,想听我们在说什么,想看清叔叔长什么样。
有天放学,我刚从办公室出来,就收到小积的电话。她说小郭子你怎么样?
我说你为什么不打电话?你又不忙。
不是才几天嘛。她说。
你爸爸怎么样?去看了?
不怎么样。我今天计划陪他出来转转,用车带着他兜一圈看看风景。
我妈妈怎么样?你们过得好吗?小积想转换话题。
我说还可以,她教我做日餐,炸猪排,火山蛋,烤鱼。
你做日餐啦!她在电话里笑了一声,声音开朗起来。小积的声音是她心情的镜子,喜怒哀乐都在里面。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问。
小积迟疑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你想我回来吗?
这还用得着问嘛,我不喜欢她丢下工作,丢下我,说走就走,远渡重洋。她一句话都没有跟我商量,只通知我老吉要住过来,好像我是房客她是房东,新房客要入住,不需要知会旧房客。
我嗯嗯了两声,不想说得太善感太掉价。过了一会儿,我听到线的那头有汽车鸣笛的声音,还有嘈杂的沪语,听着很清晰,很亲切。下一次等旅行完全开放了,我也要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我觉得这些年我欠了爸爸很多,大家感情上很疏远,过意不去。现在我想在他,他走之前陪陪他。”小积说,声音低下去。
我在这边听着,“嗯”了一声,表示在线,鼓励她继续说下去。相比之下我家里就没有这么多故事,妈妈去世以后,老爸找了一个菲律宾老太太,在加州跟姐姐一家过,另一个姐姐在多伦多。我若去看他们,一个周末就可以搞定。我们也吵架,吵完大家过几天又开始聊团购的水晶梨北极贝是否新鲜,Costco的邮轮提前一年预订是否值当。小积家不是,他们是虚线和空白,像近几年流行的抽象水墨画,两平尺的上好宣纸上,除了颤动的墨线看不出来是什么——她的家,甚至就连“家”的基本定义都达不到,就像那些四散的点墨构不成山水图。
“……他这两天愿意吃东西,肯配合治疗了。之前就想一死了之。”小积说,“我还是觉得我这次来对了。你们过得怎么样?”
我说好,补充道老吉在家里,存在感很低,很闷的,像猫一样,说完又补充道,她很喜欢去法拉盛买菜。
小积“嗯”了一声,她的脸在镜头里看上去珠圆玉润,肩膀厚实,身形气质完全不像妈妈。镜头转了一下,扫了一下她站的街道,近旁一家面包房里走出两个苗条的俏佳人,一头长发,单薄的水彩色的衣服,我盯着看。
纽约还是很冷,下雨,要穿羽绒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