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都候鸟(3)

这里外国人和外国人开的商店很多,真是太热闹了,长谷川不由得露出微笑。他充满期待,却又不知该期待什么。听说上野横町里面的饮食店都很贵,还可能被宰。尽管有几家店他特别想进去,犹豫半天,还是迈步走开了。就这样像幽灵一样逛了很久,到了夜里九点多他才在上野公园对面找了一家寿司店,吃了晚饭。

听高崎说过,他就在这家店后面的巷子里,那边的巷子很窄,像蜘蛛网一样纵横交织。路两边全都是酒吧和接客的风俗店。这里也是东京都特别有名的红灯区。跟新宿和涩谷这些年轻人常去的地方相比,这个地方来的多是些中老年人。

到夜里十一点左右,很多通宵营业的居酒屋就开始了午夜场的菜单,两千日元就可以喝到天亮。父母都是不太能喝酒的人,他的酒量却非同寻常。听说同事都忌惮跟他出去喝酒,实在是太能喝,像个酒桶一样。

他走进一家店,小个子的女店员热情招待他,问他一共几位。他说只有自己,可不可以点到清晨的酒水放题。女店员说一位客人不能点,要两人起。这已经是他第二次遭到拒绝,上一家店也是同样的理由拒绝了他。他有些不爽,却又无可奈何,心想既然如此,那还不如单点。这家店座位比较宽敞,氛围也很好,便不想再换。

他跟店员说,那就一位单点酒菜。

店员招呼他坐到角落的双人坐席,送上湿毛巾和一碟牛蒡沙拉拌的前菜。判断居酒屋的档次,看一眼前菜就知道。像这种前菜,都是大众居酒屋才会出现的,稍微讲究一点的居酒屋也不会用这种在超市买的小菜糊弄客人。他倒是不在意这些,只想找个地方坐到天亮,等高崎下班就去见他。

母亲去世之后,长谷川就几乎没有外出旅行,不放心父亲一个人在家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他找不到旅伴。有一年秋末,父亲提出来要去草津温泉住几天。父亲有哮喘病,难得有这个兴致,他只能提醒父亲每泡十来分钟,就要从池子里出来休息一下。他们开车走在白根山一带,父亲说他想停下车去森林里面转一转。找了一处有登山路的地方停了车,他跟在父亲身后往山上蹒跚踱步。回来时,父亲在公路边的水渠里发现一条蛇,S形的姿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父亲说可能是冻死了。用枯树枝挑拨了几下,看来是刚死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僵硬。长谷川说把它扔到有泥土的地方慢慢腐烂吧。父亲说还是算了,免得蛇族来报恩,在他们家生下一窝小蛇。

他和父亲笑着走了一会儿,就继续开车去草津温泉。宾馆在山上,走十几分钟的下坡路才能到达草津温泉的中心街区,冬天冷空气和温泉的热气碰撞,每天都如同仙境。到晚上,温泉池里点亮彩灯,雾气中隐隐露着灯光,就像活地狱一样,恐怖而壮观。一共住了两天三夜,父亲还想再住几天,可身体遭不住,无奈只能返回家中。

从那之后,他没有正式旅行过。去东京的路上,长谷川想看一眼母亲,就拿出钱包夹层里那张和母亲的合照。他那时只有几岁。他很少看母亲的照片,每次看到都会觉得比上一次陌生。每看一次,一些记忆就会硬化板结,像垃圾车收垃圾一样,先压成块状,方便处理。他害怕母亲从他的记忆里彻底消失,尽管母亲永远不会变成陌生人,她正在无限靠近一个陌生人。

电车在铁桥上驶过,铁桥骨架把阳光剪成一片片,一块块照在相片上。母亲穿了深蓝色的衬衫和酒红色的亮面风衣,这个装扮一看就是日本上世纪九十年代繁盛一时的流行款。不像现在,大街上放眼望去,全都是黑灰白的装扮,他自己的衣服也几乎都是灰色和黑色。倒是父亲的衣柜里面有很多带颜色的毛衣和T恤衫。

母亲去世给他留下最深刻的东西,并不是失去母亲本身,他也从未因为母亲的去世感到心痛不已。无论他的思念有多么浓烈,这都与母亲自身无关。母亲最后一次出院回家,她和家人都知道结局,当然,这对于那个年纪的母亲来说,是一个提前到来的结局。母亲对于生已经没有半点留恋,只是没有亲口说出“让我去死吧”这种话。回到家之后,她眼角一直挂着泪,可能是身体疼痛,也可能是渴望死又渴望活下去的矛盾心理让她备受折磨。

父亲总是安慰母亲,得了这么重的病,知道她很委屈。可她也不外乎两个选择,一个是彻底痊愈,另一个就是被病痛带走,不管是哪个结局,长谷川总有一天会长大,他们都会好好活下去。不知道父亲的这些话是否真的能安慰到母亲,母亲也没有听过之后感动得身体颤抖。不然她也不会在家人去客厅吃饭的间隙离开人世,一刻也没等待就死去了。

那一餐的碗筷一直摆到母亲葬礼彻底结束,千香阿姨来拿行李准备回家,看到桌上碗筷才收起来洗了。

长谷川拉开筷子盒,里面只剩下一个套筷子的纸套,看来今天店里生意很不错。他叫来服务员说筷子没有了,服务员赶忙道歉,并拿来筷子。

隔壁桌的客人在大声说笑,好像是酒喝到了某一个临界点,就可以大声说话了。声音最大的是一个二十几岁,精瘦干练,留着山羊胡的男人。他的头发像是打了半瓶发蜡,油亮挺立,台风也吹不倒。从谈话中得知,这是酒吧男公关和陪酒女们的聚会,山羊胡男人名叫勇太。这次聚会的目的就是庆祝勇太的生日,同时也是他转正的日子。

勇太喝多了,他身边坐了一男一女,他开始左拥右抱,喊着哥哥姐姐,说他今天有多高兴。一个年纪看起来可以当勇太妈妈的陪酒女,问他以前是干什么的。勇太说他以前是拳击手。又问他打拳击很赚钱吧。他说是赚钱,可是会让人误以为有暴力倾向,一直找不到女朋友。另一个陪酒女调侃他说,以为干了这一行就能找到稳定的女朋友了吗?勇太眯着眼笑起来,两个高高的颧骨鼓起两个尖,露出又短又细的小白牙。他不笑时确实样貌不善。

长谷川闲着没事,喝着温热的日本酒,看看墙上挂着的电视,再看看身边这些食客。因为勇太说话总要半站起身来撅着屁股,他总是忍不住多看几眼。他发现勇太的耳朵小巧可爱,像机器捏出来的饺子。他觉得他一定说谎了,拳击手的耳朵不会是完整的,最好也不过是个烂饺子。像他这样完好无损的耳朵,绝不可能是拳击选手。

听高崎说,他们行业里流传着一句话,说是年薪过亿的社长去银座,年薪千万的社长去六本木,年薪千万以下的社长去汤岛。他现在就在汤岛风俗街的马路对面,身边的客人也都像刚从酒吧出来一样,聊的都是男女之事。有几对一男一女的组合,看起来也不像是夫妻,更像不伦关系。

长谷川左手边也有一男一女,姑且说那是女生。她的手和脚,还有整了容的五官长相,怎么看都是男人的尺寸。挂在凳子靠背上的黑色双肩包系着篮球挂件,看她身高快到一米八。黑长的头发遮住半张脸,说话的声音很小,只能看到嘴在动。她跟服务员点酒时,外国服务员不用日语回复她。听起来不像是东南亚语种,也不是韩语,跟他之前中国同事说的中文有点像。

她对面坐着的小个子男人,总是把她的手拉过来摩挲一会,她刚收回去,男人又把手放在她胸上摸了摸。女人半推半就,把胳膊肘立在餐桌上,双手交叉在一起托着下巴,用这个姿势阻止男人袭胸。不知道聊了什么情到深处的话题,男人会抱着她的脸腮亲嘴。他们旁若无人地做着亲密动作,也不顾忌店员不时投来的白眼。长谷川觉得这样性情的人很有趣,他是绝对做不出这种事来。

思绪回到自己身上,他总想给这次行程一个定义,或者起个名字。半天也想不到究竟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当医生告诉他父亲手术成功,留院观察几天就可以回家静养,他给父亲收拾物品时,听到头脑深处传来一个声音,指引着他要完成一次旅途和一个决定。于是他打电话辞退了便当场的工作,组长提醒他没找好新工作就辞职,是不是太欠考虑。他说工作会找到的,实在不行他还会回来。第二个电话就是打给千香阿姨,拜托她来照顾父亲几日。

过去几年他一直埋头在他和父亲的生活上,安静下来想事情的时间也没有。在便当场工作,他最喜欢被分派到蛋糕车间,安静是一方面,流水线的速度也很慢。线上的工人多是临时工,彼此都不认识,话很少,就像脑子已经睡着了,只有手在动。这时他就可以胡思乱想一阵子,没人打扰他。

想得最多的还是关于更子,他无数次幻想成为她的丈夫。后来更子从便当场辞职,跟男朋友到了东京,从此就没了联系。依更子的个性,他们应该已经结婚,至少生了一个孩子。他总忍不住这样想,自以为很了解更子。这不过是欺骗自己——他根本就不了解更子,所以才会这么喜欢她。

更子喝醉酒亲吻过他,是他的初吻,是不是更子的他不知道。更子喜欢喝酒,他也养成了喝酒的习惯。每次更子嚷着要去喝酒,每次都是她先喝醉,而且醉得很快。他们常去的居酒屋在他们家附近小车站外面。居酒屋老板兼店员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婆婆。偶尔会有另一个年纪看起来差不多的老婆婆来帮忙,两个人都很健谈。

那时候他和更子每周都去喝一杯,店长婆婆会问长谷川说:“怎么样,那晚你抓住机会了吗?”第一次问,长谷川一头雾水,后来问多了他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他说:“要等她清醒的时候,给我机会才行。”店长婆婆不客气地说:“你真是傻,清醒的时候谁跟你做那个事。”

看着倒在他肩上的更子,长谷川总是会瞬间就上头,浑身血脉喷涌。

“那就今晚吧。”婆婆说,“你相信我,不会有错的,她就是这个意思。”

长谷川不知该说什么,点了一杯酒。婆婆看他没有要走的打算,就问他真的还要喝吗?他点头,像小时候在母亲面前撒谎被识破,依旧嘴硬一样。

凌晨一点多,他记不清一共喝了几壶日本酒。身边的客人已经走得差不多,店里只剩下加上他的三组客人和两个店员。左手边的男女走了之后,店员收拾桌子时的对话被他听到。日本店员说:“绝对是个男人,不会错。他的大胸也不自然,一看就是假的。”外国店员说:“我感觉也是,可能他对面的男人也知道。”“不过作为男人,他长得确实很漂亮的。”外国店员说:“确实,他要是个女人更别提多美了。”日本店员说:“其实想一想,如果是我的话,我可能也会想摸他亲他。”外国店员很诧异,“男的你也要这样做吗?”日本店员说:“这有什么。”外国店员说:“你太可怕了。”

听着他们的聊天,长谷川觉得很有意思。尤其是他说那句“这有什么”的时候,他险些笑出声。现在剩下的其他两对客人也都是男女组合,看着也都不是夫妻。一个老年男人和一个年轻少妇,还有一对中年男女,穿着西装,看着像是职场关系。职场男女通宵达旦,把酒畅谈,互相看对方的眼光又很暧昧,必定不是普通的同事。

长谷川第一次去那家居酒屋,更子已经是常客。后来听店长婆婆说,在他之前更子一直是跟一个中年男人来,据说也是便当场的同事。经过她的形容,长谷川一下就猜到那个人就是他们车间的上司,外号叫大谷,已婚男子,最小的女儿都快小学毕业了。长谷川很惊讶,他们两个人平时完全没有交集,也没见他们单独相处过。可这件事,丝毫没有让更子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变得黯淡。也正是更子身上的那种忧郁且放浪的气息在牵引着他,她没有凡人的俗气。他第一次邀请更子,更子没有拒绝,那时他们只是见过面却没有任何交流的同事。只因为在换衣间的门口偶遇,也是因为长谷川那天穿了双新皮鞋,整个人变得自信,不然他可张不开口。

他们约好一起下班,在大门口集合。长谷川把车开到收费停车场,第二天再来开回家。更子带他步行四五分钟到了店长婆婆的居酒屋,一进门就坐在靠婆婆最近的吧台座椅上。婆婆看到长谷川,说了句欢迎光临,对更子挤了一下眼。

更子离开便当场当天,跑去长谷川的车间跟他告别,说这是她最后一天上班,过几天就去东京。长谷川前两天还跟她一起喝过酒,却没听她说起过。问她去东京干什么,她说未婚夫在东京等她过去。未婚夫?长谷川差点惊掉下巴,她什么时候有了未婚夫?

“我可从来没跟你说过我是单身。”更子解释说。

“你是没有说过,可你也没有说过你有未婚夫。”长谷川当时有些气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