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终结(2)

天蓝色的床单,蓝白细条纹的被罩和枕套,你早已不用,但还是点点头。偶尔你仍到陆地上转转,这是你在日系商店买的,很适合夏天,但空调温度必须调低,因为你喜欢午睡的时候,阳光落在被子上。你不爱用窗帘,不怕光,小的时候,你会在树林里铺张席午睡。你不再用这套床品,是因为被套上有血,指甲大小,不是经血,你猜是后背上某个痘破了。血在你心里一直不吉利,可你还是好好叠起来,没扔。

他说,我特别爱铺床,拉床单、套被罩,简单明确,别提多开心了。

这些织物温顺,给你一种舒适、明亮、蓬松的痒。

他说,我像爱西瓜一样爱它们,但现在我不吃西瓜了,所以更加喜欢铺床。

你的膝盖紧贴床边,这套床品摸起来仍旧手感舒适,不过,指腹察觉到受潮后增加的硬度。你怀疑那些分子层面的水分,在他回到吉沙岛之前,已经待在里面,因为你嗅出回南天的味道。后窗外,阳光一照,羊蹄甲叶子莹莹若有光,你只能指望漏进来的阳光,能把舒朗注入这些细密的经纬。你手上已经没血了,但你盯盯手背,盯盯手心,仍有东西流动。你双手沾满血站在镜子前时,一直望向镜中长发。你曾经握过一绺长发,你让头发变长十年,用过一些让发质变好的法子,始终比不上那绺头发。小指拨开水龙头,红色的水流下去,手掌露出白色,你继续用力搓,想把皮肤上的白洗掉,直到望见蓝色牙刷,长出灰色皮肤的白色漱口杯,杯壁上几道发白的河床。几个月前你就想丢掉了,但它还在那里。那是你丈夫用过的,你替牙刷感到难过,可怜的牙刷,再也不会有人用它了。

你夸他技术挺好的。

是,我喜欢铺床。

我是说你杀人的技术。

对,那个是,我的手艺。不过,小可爱的手艺更好,他都是捡塑料袋杀人。要是他找到我,我肯定活不了。

他专注在手上的动作,揪住被子的两角,一塞,隔着被罩捏住,撒网般抖一下,被子已经好好在里面了。顺着被罩上的蓝色细横纹,两手左右滑几下,然后他发现硬币大小的血渍,血锈进织线,已经发灰。

他抚摸那一方织物,说,你看,它受过伤,肯定很疼。

你的心温柔地疼了。床单平得没有一丝褶皱,被子两边叠好铺在中间,这份整齐讽刺了你。你看到屋角的蛛网,正中间破了洞,蜘蛛不知哪里去了。蜘蛛离开自己的家,或许是死了。你注视了一会儿,想象在蛛丝上行走。利正义坐在床边,向后倒下,陷进被子里。你也坐下,顺手拉开床头柜,看见钥匙、药和灰橘皮。你拿出更里面的怀表。

圆形珐琅怀表,表盖上丰腴的白人女子依旧面目清晰,持续笑着。翻开盖子,指针在白表盘上的锈迹,像时间的胎记。你打开又合上,打开又合上,声音在房间里,应和黄埔港的汽笛。你闭上眼睛,看到发白的安德鲁,他悬浮于船舱深处,背后是幽暗,他那么真实,只是看起来很重。人在海水深处会腐烂吗?沉积物覆盖水坝广场号的每一处,看上去活了,货轮变成巨大的海洋生物。

他肚子环住你的屁股,下巴枕在你右大腿的右侧。他说找人修修,说不准还能走。

除了声音,他说的话,也通过下巴,摩斯密码般点在你的大腿上。你的大腿骨有点疼。你握住怀表,像握着一个玩笑。你说,修不好了。

我可能杀错人了,尾巴应该不是白三杀的,他说。

白三,你口中你丈夫的手下,此时你相信他真死了。你的大腿骨还在接收他下巴传进来的疼。

昨天夜里我去了趟何阿婆家,她挂在荔枝树上,月亮好大,不愧是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我没动她,现在还挂着呢。也不知道今天谁最先发现她。

她终于死了,我总觉得她活不长。

有可能是意外,也有可能是何阿婆杀了尾巴。她在吃药,你知道吧,有个叫卡巴拉汀的药,治老年痴呆的,可能她担心自己比孙子先死。

何阿婆杀死了尾巴,你觉得这个设想很合理。你说,我怀疑人是一种机器,有无所不能的那种人,不是人,像神那样的东西,把人造出来,只是生产屎。

这个东西要屎干什么?

不知道,反正它能用上。

那它不算无所不能,不然何必费工夫让人把食物变成屎呢?

对,它也没办法,只有人才能生产出这么彻底的屎。人太脏了。

我还挺喜欢荷兰的,我们可以看看你说的那些街道,嘿,阿姆斯特丹,我喜欢这个名字。我也看看凡·高,看看你说的那幅窗户的画。

你闭着眼,重新走在阿姆斯特丹的街道,你发现房子都在变成石头,而你在消失。所以你睁开眼。仿佛在骨头里,好几天了,你的大拇指说不上是痒还是疼,你攥紧怀表,用它的硬寻找你皮肤下的感觉,直到你抬起它,举到眼前,过分详细地端详。拇指前后左右做出各种动作,仿佛是从你身体上分裂出去的另一个生物。你说话了,但你不懂为什么说。

如果我不见了,你会找我吗?

你想让我找你吗?

我不知道。你把手丢在大腿上,摊开,一抹蓝色。似乎是他的鼻息,穿透薄薄的棉布料。

会的,我会找的。

你的脚趾翘起来。你说,吃屎吧,那天晚上你都说了,你从没那样爱过一个人。

对,没那样爱,只是刚好爱到你消失了会找你的程度。

狗屎,你找不到我的,世界太大了。

找找看吧,我觉得我还能活好几十年呢。

有什么关系呢。

你还记得那个夜晚吗?我们在榕树路散步,我说了假话,不是为了骗你,是想骗我自己。刚到岛上那阵子,我一次次走进小岛士多,借着买东西跟你说几句话,待上几分钟。出去站在江边,长时间望着城市和水中的落羽杉林。那是最好的位置,一回头,就能看到店里的你。你总是低头坐着,脊椎弓出弧度。其实,在那个角度,你的侧脸显得特别刻薄,可我特别喜欢看,看一看我就安宁。

我是刻薄,你说。你记得你会走出店门,门边树影半墙,你靠在白墙上抽烟,偶尔扫过对面的男人,那时候你的心中有股淡淡的嘲意,现在你明白,原来是在嘲笑自己。

过去的许多年里,面对情感和灵魂,我始终采用一种拙劣的态度,自欺或自弃。我一遍遍提醒自己,爱情是件犯忌讳的事,不应该和任何人产生关系。但回到岛上,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必须有人倾倒于我的魅力,才能获得片刻解脱。所以我想方设法让自己缺少点什么,这样就可以走到店里。食物买最小的量,烟还剩半盒就去买,告诉你打火机又丢了,或者一天喝八瓶饮料。

妈的,搞得我那阵子天天打电话补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