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抽屉里堆了好几斤打火机。
狗屎吧,其实和我没太大关系,对吧,你只是需要找个女人来爱一爱。
我也这么怀疑过,也许只是找个人填补空洞,管她是谁呢。他撤下半圆形的包围,仰躺。你大腿上,他下巴枕过的地方,留下一个硬硬的生了根的洞。你把怀表丢在被子上。他继续说,但有一回,我煮了面,吃完坐在椅子上看书,睡着了一会儿,没有做梦,醒来全身都是麻的,脑子里只有白噪音。仿佛是宇宙的噪音,那个瞬间,我感受不到时间和空间,忘记自己是谁,也没有记忆和知觉,只是一团意识,正在注视一个既巨大又无限微小的点。经过漫长地演化,点逐渐化为肉体。一具空白的身子,悬浮在白噪音中,没有灵魂。意识从外界看着这一切,只是视觉上的发生,不明白它们的含义。过了很久,时间才重新在意识中复苏,白噪音在变弱,视野变得更大,随后意识进入肉体,人的属性缓慢清晰。很慢,但又快到来不及反应,一切崩塌,空间诞生。我脑子里出现了你的脸,然后才想起来我是谁,挣扎了一会儿,才重新意识到正在何时何地。心脏剧烈跳动,慌得厉害,我就知道,不是别人,只能是你。当时我心里有点委屈。
你的手融化在他的头上,等你意识到这一点,手快速凝固成手的形状,你拿起来,握了握,体会手的知觉。大腿上的洞越来越细,融化进肉里。你不知道要说什么,因为你觉得一切都太蠢了,世界蠢得像一张无奈的笑脸。
也许不对,干净,可能是你之后,才是你呢。我听过一个什么猫又死又活的玩意儿,挺无聊的,不过,可能有点像,是你之后才是你。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都是什么屎东西。
这东西不能多想,让人头疼,没必要搞太清楚,因为爱本来就不怎么重要,对吧,爱没什么重要的,我不愿意骗你。
我不知道,爱总是搞得我很疼,狗屎一样的玩意儿。
汽笛,阳光,和抽痛。岛在摇晃,你感觉到了。你耐心倾听这份摇晃。
要去哪里呢,你有想法吗?
我不知道,你说。你向后仰脖子,尽力浮在表面。你觉得有必要表达一点自己的态度。反正不到江北去,那片大陆就是一大坨狗屎。
可以,我在长洲岛的一个废弃炮台那儿,埋了点金子,明天我去挖出来。咱们可以爬上一艘船,躲进集装箱里。找一艘去荷兰的船怎么样?
不去荷兰,我不想去那儿,哪儿都行,不要去荷兰。
我还以为你想回去呢,我昨天做梦,还梦到了你长大的那个农场,梦里和你说的一样,你的房间,大橡树,远处的风车。我找了个遍,也没找到你,一个人都没有。你父母还活着吗?
你没有说话。你闭上眼睛,回到阿姆斯特丹的房间,站在窄窗前,看到对面一扇窗里,一对男女在接吻,两人分外投入,在那里,苦难暂时从人间退避了。楼下一位戴礼帽的老人,呼喊着追赶跑远的小狗。太阳从建筑物后面探出脑袋。太阳,你怎么不停下来歇一天呢。挺久之后你说,真宁静,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不会的,他说,鲁米诺试剂轻轻一喷,就会发出蓝色的光。
二
从六月到七月,游客们经过店铺门口,散发轻飘飘的快乐,仍让你感到受伤。你在回忆中回到荷兰的童年,你想念阿姆斯特丹,想念郊区你长大的农场。
岛上出现新来客,尤其是过去的旧人,人们揣度,观察,私下议论,想知道利正义藏着掖着什么把戏。岛上的人们交往运行着一条约定俗成的规律,一起喝茶,调笑旁人的闲事,胡乱讨论外界正发生的大事,但人们不聊自己的心。但凡谁要是忍不住说点真心话,第二天就会成为所有人的笑柄。人们展现一种欣欣向荣的生活状态,内心紧锁。
夜晚,吉沙岛是一枚深沉不言的桃核,偶尔响起尾巴的尖啸。每个拂晓他都在江心划船,你猜他从不睡觉。白天,背靠江岸,老人们像发霉的虾米,摆在路边,面前一块蓝黑布,布上载着枇杷、芒果和小芭蕉。何阿婆穿一双红色运动鞋,面前一块蓝黑色棉布,从不招揽游客,坐在那里像头抱膝的母熊。有一次你路过,几位老人正在抱怨总有游客顺手摘路边的香蕉。何阿婆没参与,认真听一台黑色小收音机,里面一个男主播正在播报,讲一位父亲在家猝死后,患有自闭症的儿子饿死家中。
很多早上,江波粼粼日光远,稻浪翻青天,你依旧不着急营业。田中道路交错,你最爱的那条,被榕树们包裹,阳光辗转腾挪落下,人行于内,肉体镂空,能应和岛的呼吸。田野中央有巨大的电线塔,零星分布几间废弃的小房子。好天气的日子,上年纪的男男女女卧在路边的草丛里拍鸟。世界像一片仍未被完全发现的新大陆。不过,都市锦田计划之后,到处在修水泥路,你会路过工人和沙子,想起你的丈夫,作为一个躲风头的黑社会老大,而不是远洋渔船上的机工长。
当然,你和利正义仍旧偷情。站一起时,利正义喜欢弯腰,把额头放在你右肩膀上,重重吸一口气,再呼出来。仿佛经由此次呼吸,补充灵魂必需的矿物质。这种时候,你往右半身多放力气,来保持平衡。力道的差异,让你的身体分裂成两半,裂纹在器官上留下整齐的切面,随即也切入你的精神。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残忍与奇妙,别扭与舒适,疼痛与眩晕。你将此理解为爱情。你怀疑北边那连绵的陆地送这么一个人过来,又包藏什么祸心。
偶尔你觉得更轻灵了,那里面似乎有种自由,也有令你害怕的东西,你的心一遍遍开口说狗屎。今晚你甚至突然哭了,当利正义问你怎么了时,你能怎样告诉他呢,你自己都搞不清楚原因。于是你责怪他,晚上他做的干炒牛河太咸,你早就吃不了那么重的口味。
等到你平静下来,除了呓语,整个村子无人说话。你们出门,穿过稻田,走在最喜欢的榕树路上。天空如盖,黄埔港几盏高高的灯一照,如灰亮的屏幕。于是,榕树路更暗了,像隧道。路两边白天拍鸟的人不见了,留下灌木、草和虫鸣。树木间隙,仍旧看得到稻田里的干字形电线塔。肉体不见了,只余下轮廓,两个鬼魂在说话。
你为什么会留在吉沙岛呢?你从荷兰来到这里,决定留下,因为什么?爱情吗?
你不相信吗?
不,我相信,就是好奇是什么让你决定留下来。
是什么让你决定做一个杀手?
我只是,很佩服你,跑到异国他乡的一座岛上生活。
虫子在说话,风在说话。你们沉默,脚步在说话,空气中水声朦胧。你想它不是真的,这是岛心。或许是土里传来的,或许整个岛漂浮在江水中,你想象一座岛在水里生出根须。你想象水面底下发生的事,幽暗、涌动、怪生物和尸体。透过缝隙,灰蒙蒙的夜空有几分空冥,悬垂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