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终结(5)

他掏出耳机,红色的,入耳式。你坐起来,头发仿佛有知觉,你感觉到它们爆炸,你不想理一理。他给你戴上耳机。你听,脑子里左重右轻,你摘下左耳机,没有问题,右耳机正常。

能听到吗?他问。

你点点头,重新戴上,还是这样,音乐声全都从你的左耳朵灌入。你问,你不听吗?我能听到,他说,在心里。

你歪头,往右,你歪身子,往右。他蹲在你面前,和你一起歪头。你更使劲往右歪头,和床面平行,音乐声从上流到下,流进右耳朵,终于舒服了,声音在你脑子里实现平衡。你眼前是一双充满期待的眼睛,是有缺口的耳垂,是两根白头发,哦,五根,是窗户,和它囚禁的风景。你左边的脖子里有一根圆柱状的疼,很硬,你艰难地咽口水,左嘴角抽动。你没听到马,也没听到黄昏,你觉得它们像一些夏天的浑水,不是亚热带的夏天,不是亚热带的水,要北一点,再北一点,但不能更北了。那些夏天的浑水,一连好多天,让人分不清地面和水面。浑水流出你的脑子,你脖子的疼变成土桥下的混凝土管,浑水在那里转弯,在你空空的胸腔和腹腔编织瀑布,水在你的臀部凝集水潭,溢入大腿,转过膝盖,一泻到足底。水位渐升,你倾听脚踝的满,脚掌的满,你的汗毛与趾甲,你的脚腕,你的小腿,满,如此平均。这世上的水啊。

水在你的躯干里空空地填满声音,利正义张嘴了,你没听到。然后他再次开口。

尾巴可能死了。

你在水里听到了,你并不奇怪,他早就会死了。有些人是这样,每次见到他,你都想这是个会随时死掉的人。如今他真死了,你还是略微诧异,因为你的潜意识里,在他死之前,何阿婆肯定已经死了。利正义告诉你,在东江口附近找到了船,但没找到人。你猜测水正包裹着尾巴,也许是海水。到处都是水,这世上的水啊。水位升到你的胸腔,落水声弱了。

他说,以前他不会到黄埔大桥东边去,人们都猜这次他划了太远,翻了,没游上来。

很简陋,你想。死得太简陋,尽管你早就期待过这种可能,船会翻,他有可能死掉。或许他想死了呢,但你不确定,那样一个脑袋,能不能理解死这种事。你猜也许他只是想去看看海。他在水中出生、长大,活了快四十岁,可他没有看过海。你的丈夫告诉过你,大人抱还是婴儿的尾巴到对岸,他一直哭,要把嗓子哭烂,把眼睛哭瞎。每次都是如此。后来,他在不同年龄尝试过,可每次,脚一落到地面,他就会喘不过气。所以他再也没到岸上去过。

也许他是想看看海了,你想。水填满你的脖子,你的口水漂在水面上。死是这样简陋。所以你摘掉右边的耳机,让浑水流出去。北方的浑水,淌入南国的房间,空气里有蝉和白蚁。

你说,早上我去家具厂送东西,院门没关,听到白三在屋子里打电话,说库哥,不是我想闹出人命,被他撞见了,不得不动手。嗯,库哥你放心,沉到江里去了,不会被发现的。你放心库哥,我一定准时送到,不会误事的。

后来,你打开店门,看到何阿婆照旧在路边摆摊卖番石榴和杨桃。有一会儿,你站在护栏处看江。一个村里的男人路过,问何阿婆,还出来卖水果?何阿婆硬邦邦地说,不卖就要烂掉了。平日里你很烦她,现在看着倒不那么横了。有游客买了番石榴,咬一口又吐到路边,抱怨说,哎呀太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