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走路,你说。
我不太喜欢,可我走了很多路,他说。
肩膀时不时撞在一起,微疼,你无意离远一点,你的左脚大脚趾,踢到你右脚的鞋跟,你怀疑趾甲劈了,但你没喊疼。你品味着大脚趾上鲜艳的疼,像一棵苹果树品味它结的苹果。
榕树在这里留下一个缺口,他停下来,于是你也停下,脚底下有东西硌你的足心,你猜测是一种果核,暗自使力气,让那种感觉从脚底上升到脑子里。你看到他的轮廓在倾听夜色。
多像一首曲子,这夜色,他说。
原来有半只月亮,纯白色,流云飘丝。你在夜空中发现更多云,你闻到芒果味,你知道这条路上没有芒果,一个亮点在空中划过,看方向,你猜测是去佛山机场,随即你意识到更多可能,也许它从深圳或者香港起飞,去往更远的地方。你希望它去往荷兰。
他说,人知道自己要死的时候,总是很蠢,只有一个我挺佩服,他坐在书桌后面,看到我脸色没变,只说了一句“来啦,等我几秒”,就继续写字。很快他套上钢笔,请我坐下,说是希望临死前再听首曲子。一般来说,我不会节外生枝,但因为那天路上的风很舒服,我特别善良,就同意了。他就那么按了一下,音乐就响了,大提琴声,我还挺期待他耍什么把戏,但他只是坐在那儿,靠着椅背,双手放在肚子上,说能听着这支曲子死去就没什么遗憾了。我以为是正常一首歌的长度,可一直不结束,我有点烦了,觉得他在故意拖时间。可是我已经答应他了,所以就等着。大提琴声一直不停,我怀疑,这首曲子会像人的一生那么长。坦白说,音乐让我变得很不专业,我被大提琴声俘虏了,似乎我和他都忘了即将到来的死亡。好在没出意外,曲子结束时,我们清醒过来,都有点嗟叹。我问这曲子叫什么。他先说了外文名字,我没听清,他又用中文说了一遍。我太喜欢那首曲子了,心想这就是我灵魂的伴奏啊。
所以你大发慈悲,没有杀他?
开什么玩笑,肯定要杀,不过,我杀得很温柔,我都想给这场死亡打个蝴蝶结呢。
狗屎啊,太屎了。
大提琴曲,巴赫的。衰老、绵长、稀释的疼。我老听斯塔克那一版,琴声一起,我就知道那是黄昏。人身处平原,无法抗拒,迟缓、清醒、辽远、悲伤。夜色下降,仿佛融化的山涌来,肉体迎面站立,灵魂向前,不再有一丝退避。我还听过别的版本,富尼埃有同样的灰度,但那似乎是拂晓的光,你从一场凉梦醒来,想起悲伤的事情,心绪迟钝,但天快亮了,你的心有不易察觉的雀跃。快的地方天光悬浮,不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慢下来的部分像骑一匹特别慢的马,缓缓出现在地平线上,背后是朦朦胧胧的拂晓。那匹马多慢啊,但你知道那是黎明,那是一匹年轻的马,它有着好看的鬃毛。它的牙口新鲜,蹄甲完整,落足果断,它只是暂时缓缓,随时可以跑起来。
你真好奇那是怎样的曲子。利正义停顿的时候,你想他大概正在听。
我是再也没有办法跑起来啦,我也不是在走近,而是在走远。你听过巴赫吗?巴赫总是如此安稳,安稳里有种无,我觉得自己是个站不稳的叹号。
我没听过,荷兰人从不听巴赫。
这样一首曲子,你从不知道,你有点自卑和嫉妒,你必须做点什么,才能站在这儿,和他一起。你说你看过凡·高的画。
你看过凡·高的画?
是的,我在凡·高美术馆看的。我们坐下吧。
榕树留下的缺口像决堤,但黑暗没有流向田野。你们在虫鸣和汽笛声中坐下,屁股底下是硬的土,脚下有草,脚腕有蚊子。田野里,几栋不住人的平房像夜空的窟窿。你数了数逐渐变小的电线塔,有风来。
这些电线塔就是电的脚,他说。
你闻到了吗?
江水的气息。
不是,踩死的蟑螂味,没了。现在是暖暖的芒果味,这里的夜晚就是这种味道,可能我愿意留在这儿,就是因为喜欢这些芒果味的夜晚。
我的鼻子太笨了,对气味很不敏感。
你享受了一会儿气味。你说,荷兰政府宣布停止搜救水坝广场号后,我从农场搬到阿姆斯特丹,有一阵子,每天都从水坝广场,走到凡·高美术馆。我随时都能清晰地回想起那段路。经过广场旁边的图骚兹夫人蜡像馆,我从来没去过蜡像馆,我对那些名字没兴趣。不远处有家叫阿布的咖啡馆,我经常在那儿坐一会儿,什么都不做,我不想和任何认识的人遇见,你能懂吗?我甚至希望每个陌生人都能用厌烦的眼光看我,这样我会更轻松。
我不太懂,我只擅长让人看不到我。
尽管黑暗,你仍然闭眼了几秒。你说,卡尔弗尔街、亥尔维格街、绅士运河西南岸、新史皮格街、辛格运河路、博物馆街,到达博物馆广场,走进那座灰色房子,我就像走进了栖身的洞穴,可以好好地喘几口气了。好多有名的画,吃土豆的人啊,在阿尔勒的房间啊,但我特别喜欢一扇窗户的画,那是圣雷米医院的一个房间,医院允许他作为工作室。窗户俯瞰着围墙花园,窗台上摆放着锅和瓶子,几幅简略的画挂在窗户的两侧,铁栅分割了蓝色天空,外面有一些树叶。它并不特别,可我对它情有独钟,每次去,都要在那扇窗前站上一万年。它是我和那座美术馆,和凡·高的一个秘密,我和它的沟通,藏在所有人的目光里,不显山露水,每次去,我一定找它,长久站着,只要它还在,我就不那么难受。
很美。
画里的墙和瓶子,都像正在融化。我经常想象画里没有的部分,那个房间,我一次次走进去,列出很多种布置。
我没有这样的房间,只是会一遍遍梦到一碗水,醒来满头大汗。是小学,我没记住日期,有一天中午,我一个人在家做作业,肚子饿了,找到一块面包,面包很干,糊住嗓子,我拿暖瓶往碗里倒水,暖瓶放下时突然一声脆响,我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水就湿透鞋子。确实很烫,但我顾不上,稍微晃一晃暖瓶,听到碎片响,我还期望是假的,所以拔掉瓶塞,眼睛贴着瓶口看,看到晃动的万花筒。我很害怕,连倒在碗里的水也不敢喝了,泼在那一小片湿漉漉的地面上,然后跑出去,找尾巴,在树林待到天黑。碗里的水倒掉,这个举动到底有何意义呢?仿佛这一生都在做这样一件事,暖瓶破了,连碗里的水都要泼掉。我喉咙里还噎着干面包,一直在打嗝。
很糟糕?你父母?
没有,没有比其他父母更糟糕,但我会有那种害怕。好在两个人很快都死了,我就离开了这里。
我知道一对夫妻,从来不打架,偶尔会吵,然后有一天,女的突然就喝农药死了。我搞不懂人都是怎么回事。
我也搞不懂,好在我不用搞懂,我只需要搞懂人的血管、骨头、心脏,搞懂从哪里刺进去最好杀。
草丛里一只虫子突然叫了。望着那片椭圆形的阴影,你问那是什么虫子在叫。
应该是蝼蛄。
摩擦的、震动的、嘶哑的声音,短,中长,短,中长,而后漫长一声,好似不会有尽头。
你说,刚到岛上那些年,我租了房子,总觉得安德鲁会突然出现,那种等待让人很不好受。
我不懂那种等待是什么感受,我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
是吗,你没有那样爱过一个人?
对,我没有,我觉得不值得。南岸那边每天都有人钓鱼,我有时候会在那边待着,看人抬起鱼竿,鱼在空中扑腾,然后被丢进网兜里。一条鱼怎么会知道,为了一点鱼饵,要付出什么代价。不值得为爱冒这么大的险。
太对了,爱情只会给人带来灾难。
月亮真浅。
你们默契地各回各家,做梦。连续好几天,台风纳沙与海棠给吉沙岛送来酷热天气,它们陆续在福建上岸,吉沙岛在落雨,风巴掌大。八月了,早上,你的身体没有任何不适,但你觉得应该生点病,所以你没有开门营业,躺在床上,水汪汪的皮肤,没开空调,让铁的摇头扇旋转。窗外,雨与云与晴,三分上午。临近中午,他爬进你的屋子,带着湿漉漉的头发和深色的肩膀,要给你听那首曲子。
要用耳机听,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