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话就是如此文艺,可是鲍可喜欢听我这么说,觉得这叫文化。我感觉他要跑不动了,响在我耳边的脚步是那么沉重,慢慢地跟不上我的步伐。我便拉住了他的一只手。小鱼,要不我自己跑吧。我松开他的手拉住了他的腰带。鲍可,不要再返回你想要逃出的生活,这一口气能撑住就赢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处于领先的位置,想想跑到终点后就能留队,我自己也浑身是劲儿。一手拿枪一手拿笔是我的梦想,在拿枪的队伍里,能写两笔很受重视,这让我很有写作的动力。我还想着,我要写散文写小说,我要成为着名的作家,穿着军装的着名作家,文武兼备,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喜欢这样,我为自己的目标而奋斗。
鲍可受到了鼓舞,跟着我的步伐硬撑着继续向前,我们一起抬脚一起落步,脚步声和呼吸声都完全一致,我们跑得像一个人。五公里越野就这样,跑到身体不能承受的某一个点上,如果能继续保持速度,这个点过去之后,身体就又焕发了活力。这个点,靠的就是撑。鲍可撑住了,松开了我,又跟我并肩往前跑。眼看胜利在望,我的小腹却一阵剧疼,一阵强烈的便意瞬间让我的毛孔都紧缩了起来,我的呼吸急促起来,胸口像堵着石头,我的腿开始发软,如同一团棉花,撑不住身子的重量。
是的,那天我没有忍住,跳到路边的沟里,踩着一层黑枯的柳树叶,痛快地拉了一泡屎。跳出沟后虽然跑得很拼命,还是成了那天的第十七名,第十八名是一个辽宁兵,半路崴脚没跑到地方,直接坐在那里就开始哭了。我没有哭,躺在终点不想走,鲍可去拉我,我就踢他,一直跟着我们跑的三排长把我拽了起来,和鲍可一起把我架了回去。我的梦想就像困在笼子里的鸟,好不容易找到了方向敲开了笼子,被一泡屎又给关了进去。而鲍可,像长了翅膀一样,跑到了第一名,那本来应该是我的位置。鲍可也承认,他确实长了翅膀。
鲍可,让我看看你的翅膀。大家各回各的座位,鲍可开始喝酒。我要有翅膀我也能留队,我还能考军校,当军官,我不会在这座小县城里打圈圈,转来转去转了八年,还要继续在这里转来转去。鲍可递给了我纸巾,大胡子一脸鄙夷,鲍可,让他说,好像谁不是在这里转了八年?转了八年又怎样?娶妻生子买房买车哪样事情少下了?去到别处又怎样?不还是娶妻生子买房买车,你还能飞上天去?
鲍可摇晃着站了起来,解开了衣服扣子,露出了里面草绿色的警衬,那是我们都很熟悉的颜色,只有他还穿着,还是我们当年的穿法,从上到下,所有的扣子都紧扣着,他从上到下一个一个地去解,解到第四个扣子的时候,白色背心里面的肌肉已经呼之欲出。
鲍可,你还真要亮亮翅膀?大家笑了起来。他停了手,也笑了起来。
王小鱼,鲍可当时是要拉你一起跑的,你自己忍不住了要跳沟里拉屎,你总不能自己拉屎让鲍可等着你吧?葡萄糖大家跑步的时候都喝过,都没事,就你拉屎了,你拉屎了就怪鲍可让你喝葡萄糖了,每次战友聚会你都说这事,每次鲍可都给你道歉,大家都听烦了,都听烦了,知道不?
你个小白脸,你就是鲍可的狗腿子,小鱼什么时候说过葡萄糖的事了?黑哥开始骂小白脸,然后开始用筷子敲桌子,喝,喝,谁再扯那不高兴的事就是个孙子,龟孙子。
我们几个人从小县城被拉到辽宁的时候,座位是挨着的,一路上开始互相嘀咕,会不会被分一起,我们感觉一下子离家千里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纪律又很严格的地方,很渴望在那地方有老乡互相照顾。最后被分到六中队的只有鲍可和我还有小白脸,黑哥和大胡子在七中队。时不时偷跑出来短暂闲话几句,便觉得每一句话都是乡情厚谊,这种情谊一直蔓延到现在。我爸送货腰扭了,还要在家里指挥我做煤球,他嫌买人家的煤球掺土太多不好烧,按我的理解,他就是想省点儿钱。我就打了电话,他们仨就跑来了,拿出在部队挖鱼塘的干劲儿,一直弯着腰不抬头,用了一上午,做的煤球能烧一个冬天,把我爸乐得去买了好多菜,拿出了塞在床底下多年标签都烂掉了的酒,里面的液体颜色淡黄,糖浆一样。我都不知道那里还藏着酒。那天我爸喝醉了,说要靠我来实现他的梦想。我从来不知道我爸竟然还有梦想,我以为他就只会送货,他确实送了一辈子货,原来送了一辈子货的人也有梦想。
我们四个经常在一起喝醉,鲍可每次探亲回来,我们都会喝得更醉,醉了我就想提那两支葡萄糖,说不出口就开始说起鲍可的翅膀,其实大家都知道我还是心里惦念着葡萄糖。黑哥这次骂了,我们就开始聊孩子聊老婆,聊了几句又扯回部队,开始说起那次捕逃。
吹紧急集合号时我们正在器械场,三排长想在退伍的老兵面前露一手,他还是肩头挂红板的实习排长,刚分来不到三个月,急于显摆自己的军事素质。他不怕冷,下身从来不穿棉裤只穿保暖裤,这又脱了棉衣只穿保暖衣,身体就像营房后面的那排杨树一样笔直,腰身却像路边的柳枝一样婀娜,他做了六练习,腹部大回环,绷直踹的腿和腹部绕杠时候的轻盈,让一帮临退伍的老兵一个劲儿地鼓掌。三排长来中队的时候,送过我一本书,世界名着,名字太长我忘了,那本书我翻了几次看不懂就放一边了,几次卫生检查后,忘记书藏哪里了。我觉得谁送我书谁就是我的知己,我就站在下面护杠。他高难度地完成六练习后蹦了下来,我的手一张,没有托住他的腰,却有拍马屁的嫌疑。老兵们就喊,秀才来一个。我在驻地的报纸上发过一首诗,从那以后,上至大队长下来检查,下到同年兵,都喊我秀才。新兵不敢喊,只敢尊敬地叫我王老兵或者王班长,中队长指导员在会上喜滋滋地表扬我,他们就一个劲儿地鼓掌,老兵边鼓掌边嘻哈。鼓掌是练习过的,两手的指头弯曲手心内凹,然后使劲连击,声音很响亮。老兵喊了来一个后我还没动心,新兵响亮的掌声我就起了热血,我就去解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