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可的翅膀(3)

鲍可抢先一步站到了单杠下面,一群新兵就喊,鲍班长加油。他更动情,直接脱光了上衣,露出疙疙瘩瘩的肌肉,还朝上面拍了拍。我记得很清楚,他的后背和我一样,晒得黝黑,肩胛骨凸起的地方平整光滑,没有翅膀。

鲍可的器械在中队是数一数二的,也只有他能跟三排长比一比了。我们都拭目以待这精彩的对决,甚至决定了要起哄挑起单杠七练习的比拼。短促尖细的紧急集合号就在这个时候响起了,我们还以为中队长又要搞演练,在中队的这两年,这样莫名其妙的演练已经很多次了,每次都有不同的模拟任务,我们明知道每次都不是真的,却一次也没有敢当成假的。

集合后,中队长的黑脸一改平时的紧绷,配着比平时低了八度的嗓门,竟然生出几分亲切。他给了五分钟的准备时间,大家已经知道这次是真出事了。太阳已经回去睡觉了,五分钟的时间,得裹好晚上的衣服,要轻便还要保暖。三排长在这五分钟里消失了一下,等到集合的时候,也是最后一个跑到操场的,一直到登车以后,他用手碰了碰我,我顺着他的手往他口袋里摸了一下,火腿肠瓜子饮料应该都有。中队的宿舍里是不让放这些东西的,离中队最近的小卖部也有五百米,这五分钟的时间,从大门堂而皇之地出去,一定办不到。只有翻墙沿着小路出去然后再快速地翻墙回来才能办得到。翻墙对于那时的我们来说,是很简单的事情,助跑几步,先右脚蹬墙,左脚顺势再上蹬一下,两手就攀住了墙,胳膊用力一撑,人就翻跳了过去。速度一定要快,因为离小卖部最近的那堵墙,就正对着中队长的窗户,被他逮到了肯定会是一顿猛收拾。就他天天盯着,那时候还不断有人神出鬼没地在墙上来去自如,包括我,也翻过好几次。现在,翻个墙得半个小时爬吧,还得头晕眼花的,唉。

三排长叫王泷,那天晚上我吃了他一根火腿肠一个面包,喝了他半瓶芬达。东北十一月的天气,饮料只有衣服里焐着才能喝,我喝到嘴里的,都是他的体温。五年后,听到他的死讯,当时我没有落下泪,看到一摇一摆的儿子从冰箱里拿出芬达,家里的冰箱经常塞着芬达,我再也忍不住了,躲进卫生间,眼泪哗哗流一脸,还是没有敢哭出声,我怕儿子会进来,奶声奶气地问为什么。

捕逃的地方离中队有十多里,到地方后天已经黑了。七中队已经在那儿围了一天一夜,我们是来和他们换岗的。逃跑的犯人是三中队看管的监狱跑出来的,三中队离我们有一百多公里,那地方号称遍地不长草,风吹石头跑。不知道那个犯人怎么会从一百多公里外跑到我们这边的大芦苇塘里了,反正是有人看见他在这附近出没了。不会是喜欢苇塘美丽的月夜吧?银白的月色摇着待收割的芦苇,舍不了又很讨厌的芦花一团团地滚到脚边,风再吹一下,它们就柔柔地腻在了身上。

鲍可和我分到了一个哨位,在一棵大树下,对面是一个岔路口。我们躲在树影里,眨都不眨地盯着路口。

还没到半夜呢,你哆嗦啥?你是不是穿得薄啊?他在地上坐了十个仰卧起坐,身子在月光下一起一伏,像一条在水里游泳的鱼。做完后又躲回树影里,紧挨着我。

紧急集合后的时候我没顾得上穿毛衣,丢到器械场了,回屋子里准备的时候,一激动,把毛衣的事给忘了。也就少穿一件毛衣,没事的。

你激动啥?

捕逃啊,要是今天晚上谁能抓到逃犯,最少要给个三等功,别说留队了,提干都有可能呢。

一道监墙分开了人与人,外面的人一进去,就成了里面的人,各有各的生活,监墙不可逾越,生命在这道墙前都是渺小的。

我的心也激动起来。确实是个难逢的提干好机会。

排长就是干部,听他一说话就跟我们不一样,偏他还以为我也跟他一样。他问我,王小鱼,你听这风,像不像班德瑞的《The Wind Of Change 》?

风吼着,芦苇塘里只有这种狂躁的声音。其实我都听习惯了,早都可以充耳不闻了。排长这么一说,我仔细听了,还是找不到他说的那种感觉。我印象中知道这是一首钢琴曲。也难怪他要跟我说,在中队里,被以为懂钢琴的,好像也只有我了。

排长,你说的这个我不知道啊。

哦,月亮好白,跟馒头一样白,来,尝尝排长的私货。他说,我们三个都笑了起来。

三排长是我们这个哨位的领班,他来查哨的时候,闲聊几句后告诉我们这个犯人是抢劫进去的,身上可能有刀,让我们两个小心些。我就是那个时候吃了他的零食,鲍可没有吃,他说他不喜欢吃零食,怕发胖了会像猪,他逃避那个动物。虽然他也知道现在的训练强度吃再多也堆积不了脂肪,他还是保持了从小养成的习惯。三排长也很瘦,总说自己怎么也吃不胖,吃不胖的人总让人羡慕,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是胃癌,可能那时候的瘦就是症状。鲍可探亲回来告诉我们这件事情的时候,正是战友间交杯换盏谈兴正浓的时候,五个人看着一桌子的菜,立刻变得面色沉重。

要不我说鲍可是个小人,总是喜欢打断别人的高兴。黑哥曾说过我也喜欢在别人兴致颇高的时候泼一瓢冷水,我就努力改正了,我怕我也成了鲍可,变成自己讨厌的人。还好,他也退伍回来了,八年的时间,我们几个都胖了,只有他还如同少年。小白脸总结,运动使人年轻。他也脱下军装了,很快就会和我们一样胖,一脸油腻,在这个小城里循环往复,直到油尽灯枯,他那所谓的翅膀也将再无用武之地,想到这里,我的心就一阵舒服。

他喝醉了,拉住我,让我多叫他几声“小人”。我说,都一把年纪了,不用那么肉麻了吧。不叫了,以后都不再叫了,那天中午是红烧肉吃多了,不喝葡萄糖我也会去拉屎,谁让我那么爱吃红烧肉呢,没办法,人都是被自己的爱好给毁掉的。小事,已经过去了,不提了,不提了。

小事?怎么会是小事呢?说好一起留下的,我知道你也很想留下的,你完全可以留下的,你却退伍了。小鱼,我不该给你喝那两支葡萄糖,我应该一个人喝掉四支葡萄糖。他说得眼泪涌了出来,清亮的泪水在黑脸上闪耀,像是一串珍珠。我凑近了他,抱紧了他,一阵阵酒气扑了过来。他们几个人都笑了,说,你们两个干啥呢,这么搂抱着,叫我们去哪里?我们就松开了,然后五个人拉着手挽着肩在街上唱了起来,雪压青松挺且直梅开腊月火样红——那个时候,河南兵的“雪”字发音,总是被中队长批,说我们河南下雪少连雪字都读不准,让我们在白茫茫的雪里站过一个时辰。我们就想,祖国大好河山那么辽阔,还有从没下过雪的地方呢,难道那里的人就不会读这个字了?后来听说中队长转业就去了他老婆的故乡,海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