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还是那个样子,干干净净,黑发里间进了白发,站在南屋的门口,不急于说话,温和地看着他们。她和狄生住的东厢房,门窗开着,显然是打扫过了,每年在他们回来前房子都会有过精心地打扫,床铺也是提前洗理过的。胡喻诗朝开着的门瞅瞅,有一种拒绝,一种别扭,现在的这个房间让她抵触。她朝西厢房看过去,门锁着,那是狄生的弟弟和弟媳住的房子,和他们的房子一样大。弟弟结婚只比他们晚一年,弟媳已经生了一个男孩儿,在孩子出生前他们自己在另外的小区买了一套房,搬过去住了。狄生说过,这里的房子也许将来还是要处理掉,不过和当初的价格比翻番没有问题。这已经不是她要再关心的,尽管她喜欢这个院子和这里的环境。
她朝东厢房挪动了身子,脚跟在地上拧了一个弯,可她又转过来了,转得很快,狄生都没有想到她会转身,在转身时她把手里的那个布包递到了狄生的手里,掂着另一个袋子走过去,走到了南房的屋檐下。婆婆还在门前站着,胡喻诗把手里的纸袋拱手递给婆婆,说,过年了,给你买的一双鞋。婆婆接过,笑了笑,说,你们先进屋吧,我去做饭。婆婆说完往屋里走,她看见狄生在门口等她。直到进到屋里,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和往年的不同,往年是先进屋,安置好才去给婆婆送东西的,那份敬重是从容的,她会看着婆婆试,看见婆婆会心的笑容。今天太匆忙了,有些硬,有些急,这个细节没有考虑好,被忽略了。还有,在递过去时,那声妈,憋了回去,嘴唇启开了,没有出口。
她看着房间,灯光都亮了起来,头顶上的花型灯仿佛倏然开放,客厅的两个壁灯闪动着粉色的光线,也闪着寒气,壁灯的外形是两个布娃娃,像伸出小手在和她招呼。每次回来,她会有一种新鲜感,有一种好奇,会摸摸两个布娃娃,和它们说几句话,想我了没有,我们又见面了,你们在这里寂寞吗……这一次,她只是向它们挥挥手,远远看着它们。接着听见“呼”的一声,狄生把空调打开了,这样的老房子没有暖气,冬天要不开空调要不就用电暖器。客厅的沙发抹过了,房间的每一处都清清爽爽。她把包放下,愣怔地站在卧室的门口。狄生看着她,知道她的心思,他不想一个人回到南城,回到母亲身边,那样的春节是不愉快的,所以,提前半个月,他就做胡喻诗的工作。他走过去,抓住她的手,手是凉的,空调的暖气还没有散开,房子空旷的时间太长了。胡喻诗没有反抗,没有扭头,狄生的声音很低,喻诗,就几天,很快就过去了。
真正的夜晚来临了,客厅里只剩下布娃娃的壁灯在亮,没有电视,胡喻诗坐在沙发上看手机。狄生把卧室灯打亮,过来拉她,胡喻诗的头仰着,不动。起来吧,狄生低低地求她。她仰着头,一盏壁灯离她很近,整个房间有些恍惚。狄生坐下来,贴着她,喻诗,几天,很快就会过去。狄生揽住了她的腰,她摇晃着身子,说,狄生,我就在沙发上睡吧,对,几天,几个晚上,很快就会过去。这是他们新婚时的沙发,打开是一张床,她一次也没有在沙发上睡过。此后,包括这个沙发也要告别了。这里的一切都要告别。她不过是这个家庭、这个院子、这个县城、这几年时光里的过客。今天、明天、后天……她不过就是这个房间的房客。狄生说得对,几天,很快就会过去。可是这几天会显得特别漫长、难熬,一切都像演戏,每一句话都要先在心里演习、掂量,说出来的话带着谎言,欺骗,装腔作势。每一顿饭都要吃得津津有味,不用挑剔,要尽量赞美、恭维。婆婆,现在的前婆婆还蒙在鼓里,每天要按时地做饭,做出自己的水平,尽量地让他们满意。不是今年,过去也是这样。这就是生活,生活中的人。这个婆婆,前公公和她离婚后一直自己过着,要强,有生活的能力,两个儿子相继成婚,儿子们不管在哪里每年的春节都会回来,和她一起过节。也许这就是她的愿望,安安静静又风生水起。每次来,这个家都是清洁的、整齐的,院里的花草静静地生长,四季里有不同的花草,保持着院子的青色。每年,这个接近湖边的大门都会上一遍漆。婆婆的身体一直保养得不错,有一年,婆婆生过病,狄生匆匆地跑回来,在医院伺候了几天,虚惊一场,没什么大碍,是血压开始升高,从此吃上了降压药。
她坐在沙发上,像一个客人,一个陌生人,一个被临时租来的人,要按照约定配合成为前夫的男人。否则,她的这次回来将失去意义,会让租的人不高兴。她后悔答应了狄生,在平常,她从来是不撒谎的,言不由衷会让她不踏实。狄生说着,起来吧,沙发上睡算什么,就这几天,很快就过去了。狄生夹着她的腰,往上提,她往后撤,身体弯曲,臀部在往下坠。有那么简单吗?她在一瞬间想发火。狄生放下她,蹲下,抓着她的手,有些喘气,说,我错了,既然来了,忍耐几天吧,我们是商量好了的。对,我们商量好的,可并没有说,一对没有情分的前夫妻还睡一张床上,同床异梦。她把身子仰回到靠背上。狄生说,我们不是以夫妻名义回来的吗?可我不想和一个没有关系的人在一起睡。狄生还拉着她的手,说,不用较真,我们还都单着,睡一张床怕什么?相互取暖,我们算下来在一起睡过一千天也有了,我们做爱,恐怕也有……你打住!胡喻诗不想再听下去。
夜逐渐地深了,胡喻诗最后还是睡到了床上。她也的确是困了,一路的颠簸,加上来之前的那个晚上她还在纠结,一夜没有睡好。狄生躺在另一个被窝里,不过仅仅是隔了一条被子,床头灯晕黄地亮着,她可以隐约看见他长出的胡茬儿,蓬乱的头发。她送给过狄生一把剃须刀,电动的,广告上天天吆喝不怕水洗的那种。一个晚上因为一起去参加朋友的宴会,看着他又长出来的胡须,她让狄生再刮一下,狄生说他没有在晚上刮过胡子。胡喻诗找出电动刀骑在狄生的腿上为他刮,剃须刀细微的声音滑过狄生的脸,狄生不再反抗,刮过的地方露出他白净的皮肤,她喜欢狄生的原因中就有他皮肤白净这一条。然而,这一切都变成了云烟,最多成为她寂寞夜晚偶然的回忆。她晕乎乎地睡着了,粗重的呼吸把她惊醒,她惺忪地睁开眼,狄生伏在她的身上。她挣扎着,狄生把一张脸扎在她的锁骨处,嘴唇吻着锁骨处的肉窝,那儿是她的软肋,她忍不住笑起来,狄生每次都喜欢这样逗她,把她战败。今天,这个男人竟然又拿出了杀手锏。狄生乘虚而入,一边说着,喻诗,我都好几个月没有沾过腥了,救救我,前列腺要憋出病来了。而此刻的胡喻诗,头歪向一边,眼泪滚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