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越西去(2)

我起身,走到了第五节车厢。再往前,门关着,走不通了。几个列车员在和乘客聊天,像老朋友一般。我有点羡慕那几个乘客。我其实也想和列车员聊聊。但他们对我满脸警惕。他们盯着我手上的相机,警告我别乱拍。

安宁河流域一带,种的多是蔬菜。塑料大棚改变了大地的颜色,白亮亮一片。列车驶过村庄,如果允许,乘客伸手就能摘下房前屋后的水果。有些地里种着烤烟,眼下正是烘烤季节,烟叶已被采到上部,地里的烤烟看起来像一只只高脚鸡。这是一种经济效益较高,又无比辛苦的农作物,我正是因为不想把烤烟当祖宗一样侍候方才离开故乡的。

那个来自上海的小伙子,大概和我一样失望。眼下并没有见到我们期待的,人畜混坐的场面。我们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谁都没有将自己和盘托出。我回到座位上,那个列车员又走了过来。这一次,她开始和我讲话。她说,“你是干啥子的?留那么长的头发。”我意识到她是在开玩笑,便哈哈一笑。我告诉他,我是个写作者。她哎哟一声,问我写过什么东西。这是个尴尬的问题。仿佛我不说出一两本她知道的自己的着作,就不配从事这个行业。我只好向她解释,这世界上有种写作,是无人问津的,像路边的野草,自生自灭。而她居然听懂了。她读过张爱玲和路遥,并且对我们当下的写作提出了诸多批评。我只能听着,附和她。在这节车厢里,她是女王。

下一站,西昌。我透过车窗看见外面的乘客多了起来。于是灵机一动,问列车员我能否趁机去第六、七、八节车厢看看?她让我先下车,奔跑一段,再上车。就这样,我和那个来自上海的小伙子进了六号车厢。

这里可真是另一番风景。这三节车厢里坐满了人。此时已是中午过后,这些从铁路沿线上来的乘客,完全把火车当成了一个流动市场。车厢里不时穿梭着卖啤酒、白酒和饮料的人,并且生意还不错。你可以清楚地看到一瓶啤酒从小贩手上被买走,被咬开,被咕噜咕噜猛喝一气,变成一个空酒瓶,弃于座位下。为了照顾上下学的学生,这三节车厢里还设有桌子,供他们做作业用。但更多时候,这些桌子被卖凉粉和凉面的人霸占,摆满了调料罐。蒜味和酒味弥漫,不吃点喝点是件困难的事。刚从市场上买回来的大鹅,在新主人的怀里惊魂未定。一些尚未卖出的土特产在箩筐里失魂落魄。至于猪和羊,我们没有看见。

火车已经进入凉山。跟前半程相比,画风完全变了。仿佛回到了从前。混乱、骚乱、凌乱,让人提心吊胆。乘客们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响亮地讲着彝话。他们是亲戚或者朋友,当然即使是陌生人也没关系,火车就是一个交友场所。一瓶酒拧开,递过去,喝一口,擦一下瓶口,递回来。一瓶酒喝完,大家就成了朋友。

我们在车厢里穿梭,握紧手上的黑卡,随时准备拍下令人惊讶的瞬间。而他们毫不在意,随便吧,这来自汉人世界的小东西,能怎样?彝族妇女羞怯,男子则不然,一个个挺着高鼻梁,神情淡定。

我们回到二号车厢,这里也涌上了更多的乘客。有人在打扑克,有人在喝酒,有人在吃凉面。一个妇女穿梭在车厢里,卖她自制的鸡蛋饼,嘴里叫着“瓦淇”。葡萄广受喜爱,好几个人在吃。吃葡萄吐葡萄皮,而且吐在地上。碳酸饮料正在被倒进漏风的嘴里,滴得满地是。列车员走过来。她说,“我们去那边聊聊。”那边,是一号车厢。她锁着门,没让人进。车过沙马拉达,距离普雄还有一个半小时。

现在,一号车厢里只有我和列车员。这是一个黑皮肤的爽快大姐,笑起来地动山摇。谈及车上的乘客,她说,正常的,这本来就是给他们赶街的车。她不时起身去报站名,但某一次GPS出了错,那些下了车的人又被叫回来。火车继续前行,懒洋洋的。我打开车窗,噪音掩盖了说话声。我们都有些疲惫,便一人坐一排位子,沉默下来。

列车突然紧急制动,停了。车厢里骚动起来。窗外是个小村庄。有孩子要横穿铁路,吓坏了司机。好在刹车及时,没有酿成惨剧。列车员见我一脸惊讶,便安慰说,正常的,有次我们还在路上碾死了七只羊呢。

这一突发事件像一种提醒:快到站了。我回到二号车厢,我的书还在桌上,但墨镜已经不翼而飞。乘客走得差不多了,地上一片狼藉。一个喝醉了的彝族小伙从前排座上起身,右手臂纹得像条乌梢蛇。啊,太不文明了,他说,这些是没文化的人干的。我问他,你是学生?他摇头。那做什么工作呢?还是摇头。他像某些喝醉的人那样,变得热情,抢着帮我从行李架上拿箱子。

那个陪我聊天的列车员又出现了。这一次,她的手里拿着扫把和拖把,仿佛回归到了家庭主妇的样子。在普雄站下车的人并不多。这一路像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