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越西去(3)

接我的人在车站外,罗明芳和蒋慧蓉。我们第一次见面,但并不难认出彼此。这是我第三次来越西,来普雄。台湾人类学家刘绍华在《我的凉山兄弟》一书里认为:普雄是凉山的出入口,因为这里有火车站。所以,我来凉山,直奔越西,来越西,直奔普雄。否极泰来,万法皆空,一个地方的兴衰符合世事发展的规律,但“写下即永恒”(佩索阿语)。

夜宿越西县城,酒店在越西河边,再远处是绝佳的田园。这亦古亦新的县城,《蜀志》有载:“越巂卫,汉邛都及阐二县地也。邛都即当卫治,阐县即邛部长官司治,在建昌北二百八十里。石城周二百九十丈,不及四里。”汉朝距今已两千余年。在时间面前,石头终究是齑粉,飘散于风中。而眼前的县城,干净整洁,秩序井然。行走在越西县城,抬眼便能看见阳糯雪山,那是大凉山北部最高峰。主峰俄洛拉克惹,终年积雪,彝族人根据其形状取名“铧头尖”。铧头尖直插云霄,积雪是天上不散的白云。铧头尖流下的圣洁冰泉制成矿泉水,经常被摆放在酒店里。

眼下是秋天,普雄坝子里的稻谷成熟了。我们去且拖村尝新米。在整个凉山地区,唯越西普雄有尝新米节。彝人多居高山,远离水稻。跟水冷草枯的高山相比,能够出产水稻,无疑是诸神眷顾之地。彝人的水稻,来自于神话。说的是:远古无稻,神狗历尽艰险到“百草结稻穗,稻谷金灿灿,蒿枝结花椒,花椒红艳艳”的“诗母恩噔”(祖界),在谷种上打滚,将稻谷带到了人间。至于说水稻最早产于中国湖南,距今一万二千年前之类的史料,在这里统统失效。

“田畯至喜,攘其左右,尝其旨否。”(《诗·小雅·甫田》)尝新米,古已有之。之所以成为节日,无非是为了庄严。这是对一年劳作的检验,也是对大地的顶礼。但彝族人不下跪,即便是面对天地。那就穿戴一新,歌唱吧。“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毛诗序》)。四川大凉山,你不能轻佻地称它为歌舞之乡。在这里,歌舞是庄重的,既表达欢乐,也可表达悲伤。结婚时要唱,离世时也要唱,火把节要唱,彝族年要唱,尝新米时,又怎么少得了歌舞?

普雄且拖村。天蓝、云白、稻谷金黄,九月的天空和大地,对人间诚意满满。人们呢,就尽情领受吧。他们在稻田中央搭起舞台,并留出伸向四方的通道。这通道去向或来自田亩之间的垄上。歌声直抵云霄,一片稻谷低下头。此刻,谁能理解一株稻子的心事?田垄上走来了彝族女子,着盛装,擎黄伞,从四方走向舞台中央。他们跳起了达体舞。这种流行于凉山的舞蹈,我从小就会跳。而令人无比悲伤的是,那日在普雄,我遗忘了舞步。

我至越西,恍若归乡。此地离会东县三百余里,但这两个县像是一对失散于群山里的兄弟。都是凉山相对好的地方:气候暖和,能产水稻;山地多广,适宜种烟。水稻是我们的天,要细嚼慢咽,让恩典更加绵长;而烟草,让人们的钱包鼓起来。我青年时种过烟,能从烟叶的样子辨认出K326或AC28之类的品种。至于红花大金元,名符其实,那是满地的金叶子。

想起贺知章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离开凉山二十年,乡音已改,白发丛生。我为什么要行走凉山呢?未必是出于某种写作目的,而是觉得,这里是我的故乡,我对它的熟悉程度应该像自己的身体。若不经常回来,总有一天,我遗忘的不止是舞步,还有回家的路。

而那些瓦曲村的银匠却不一样了。即使他们像候鸟般地外出,也始终有一根线牵绊着精神与故土。瓦曲是一个坐落在半山腰的村庄,我五年前就去过。群山云雾缭绕,瓦曲银器叮当。核桃树粗壮,但遮不住秋天的雨。去村公所避雨,有人用红绸包来了一堆银器。耳环、坠子、戒指、头饰……现在属于眼前这个黑皮肤的瓦曲银匠,不久的将来,它们便会被戴在某个彝族女人身上。站在瓦曲,看普雄坝子里火车来去。有人留在村里,继续着这项古老的技艺。也有人带着羊角锤、拔丝板、葫芦夹等工具去了远方。西昌、成都,甚至更远的地方。鼓励他们离开故土的,可能正是山下的火车。

这里是凉山第一银饰村,制作银饰成了一种日常生活。创造是伟大之事。上帝和女娲用泥土造人,瓦曲银匠用银子造出了美。“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易·坤卦》)

山下的呷古村里,彝族女人正忙着刺绣。这像是为了和瓦曲的银饰匹配。其目的都是为了将彝族女人装扮得貌若天仙。以千针万线的慢,来对抗流水线生长的快。这绝不是落后,而是对双手的信任。

我们的奶奶、母亲和阿姨,如今他们统一叫绣娘。坐拥着一个服饰店,店里陈列着往日战果。把彝人忠爱的色彩,嫁接在服饰上,像是百花仙子在春天向人间撒花。偶尔有人来参观,绣娘们抬起头,笑笑,但也不知道怎么搭讪。毕竟,他们的汉语并不流畅。

这里没有机器。一种古老的生活现场,人类共同的记忆。我曾在云南元谋县的博物馆里,看过原始人用来穿针引线的骨针。人类进化史里,应该有一页属于针和线。那么多年了,机器仍然没有完全代替人。这是对的。谁都知道,衣服的功用并不仅仅是御寒,它还是情感的表达方式。那些整齐划一的、听候指令的冰冷机器,没有脾气,没有悲喜,没有好恶,它们可不会在劳累了一天之后,再独对青灯为你做一件衣服。只有亲人可以。人类繁衍到今天,靠的不是机器,而是情感。机器的命运是升级换代,但人类从来不会把母亲当成邻居。

所以,当我在赞美普雄时,是在追忆一种由慢生出的情。因为不易而珍贵。就像多年前如果你从普雄搭乘一列火车去远方访友,三天四夜或者更多时间,足见友情之厚重。如今则不一样,连电话都不用拨。微信即可。甚至也不用打字,发个表情即可。便捷稀释了情感,这正是现代人的缺憾。

好在还有普雄。这个小镇以银匠、绣娘和绿皮火车,试图紧紧拽住时光,让它走得慢一些。这个地方曾经在成昆线上如雷贯耳,吸引人一次次前往。早年,你也许是去普雄乘车;如今,更多的是去怀旧。吸引我来普雄的,也正是火车,或者是由火车带来的繁华与落寞。

二〇一八年七月,我从北京飞西昌。从首都到州府,三个半小时。耳塞里循环播放着彝族歌手的音乐,模糊的梦里野兽横行。夜宿邛海边,吃饭的餐厅叫美姑岩鹰鸡。岩鹰就是老鹰的地方叫法,是鸡的天敌。那么岩鹰鸡是什么?是岩鹰与鸡的后代,还是从岩鹰爪下逃离的鸡?不得而知。念我离乡已久,依乌安排的是彝餐。砣砣肉、香肠、洋芋、苦荞粑粑、烧鸡、酸菜汤。这些菜肴盛放在由红黑黄三色漆成的木器皿里,既神秘庄重又热情奔放。教授、作家、毕摩、媒体人,频频举杯,杯杯见底。席间依乌问起次日行程,我回答,越西普雄。他不置可否,但还是让毕摩为我念了一段祝辞。

彼时,我奔一个叫乃托的小站而去。因为有人告诉我他的舅舅在乃托派出所工作多年,肚子里装着一部成昆史。出租车飞驰在山腰,时常有四轮悬空的幻觉。山下是越西大河。群山耸峙,飞禽走兽的天堂。我来这里,就是要看火车如何穿越凉山,将彝人和世界联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