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一圈,她这一排房子对着小区围墙,围墙那边是武警的打靶场,打靶场是露天的,这一排就没有装监控头。打靶场往下走是旭水河,所以这里才敢叫“尼罗河畔”,那一片是个浅滩,水也干净,虽说政府不让下水,但一到盛夏,还是有不少人在水里泡着。沿着滩的一圈水不深,可以一面泡,一面伸手去抠河底的螺蛳。嫌泡不开的就往前游,开始水浅,但再往下游有一段有个涡,每年都有人死在涡里面。大家都说,那边有河妖,每年要收一个人做祭,如果你信这个,就等今年有个人死了再下水。我小时候没住这一带,但同学里总有人说,今年的人死过咯,可以下河咯。去年那个人淹死之后,我和肖运生过来,我说,这么多年了,这个河妖也不挪个地方,也没修炼出来。肖运生不说话,铁青一张脸,看着眼前的河滩。
我又进了院子,一时不知道还要干什么,索性在藤椅上坐下来。藤椅那边就是隔壁院子,看着很久没人住了,有个野猫灵活地在两个院子之间穿梭,落落大方,这是它的地盘。我坐了一会儿,看着野猫把刚才那个烟头叼起来了,小心翼翼地藏在角落一个纸箱里,那地方大概是它的窝,远远看去不少零碎玩意儿。
我也点了一支烟,给肖运生打电话:“老板,你咋还不到?”
电话那边有鼎沸的人声,他打了个哈欠:“入室抢劫?人受伤没有?”
“盗窃,单身女人,没受伤,没有监控。”
“人没事就不着急了。你先回来,今天不想动车了。”
我有点不高兴:“我走上来的。”
他又打了一个哈欠:“你是年轻人啊。”
肖运生把电话挂了。她也出来了,拿着我的那杯茶,我有点抱歉:“同事有别的案子,要不你先去所里,做个笔录。”
她想了想,说:“等你们的人都来了吧,我再和你们一起回去,今天有点忙。”她指了指一地的玻璃碴,说:“我得收拾一下。”
“那你今晚别睡家里了。你有别的地方睡吗?”
“有,我爸妈就住丽景苑。”
我点点头,那个小区离我们刑侦大队很近。小区门口两排美食街,同事们下班总去那边喝酒,水煮克猫(牛蛙)、卤兔、葱葱烤鲫鱼、魔芋烧鸭子。肖运生下班是必定要回家吃饭的,但他隔三岔五会去一家凉菜店打包带走,那个老板是他中学同学,他们似乎不怎么熟,见面客客气气。肖运生总叫一样的东西:三两凉拌猪香嘴、两个兔脑壳,兔脑壳免辣,那是给他幺妹啃的。兔肉营养高,纯蛋白,肖运生总这么说。
老板是个真老板,生意多,并不总在,但凡他在店里,肖运生一露脸,他总要亲自接待。老板姓王,大名好像就叫王老板,因为没人叫过别的名字,他一站在凉菜店里,大家都喊“王老板”.王老板见了肖运生,永远不肯收钱,而肖运生则永远要给,两个人有时候几乎要打一架,肖运生总是赢的。在派出所这么多年了,肖运生没出过什么大事,升也升不上去,只有在这里,他好像必须赢。
后来我才听别人说,王老板也离了婚,也没孩子。我刚要油然而生一点同情了,别人说:“同情你个铲铲哟,他爸是哪个你晓得不?是我们以前的副市长!”我说:“副市长的儿子开凉菜店?”那人又说:“倒了的哟,判了十年。”“然后呢?”“人是倒了,本钱还在的嘛,人家儿子自己创的业,现在全球二十八家分店。”我说:“全球最远是好远哟?”那人说:“不晓得,反正内江有的。”我说:“然后呢?”那人说:“钱嘛,有啥子然后,然后就是人家住大别墅的嘛,想换女朋友就换女朋友,想躺着数钱就躺着数钱,要啥子有啥子的嘛。”我说:“听着和别的有钱人也差不多的嘛?”那人说:“有钱人嘛,都差不多的,烟嘛是人家只抽黄金叶的。”我说:“我老板也抽黄金叶,不是十几块钱一包?”对方看我一眼:“天叶晓得不?你去搜一下天叶好多钱。”我正在搜,那人又感慨:“听说人家连最里头的槽牙烂了,都镶了金牙。”我说:“纯金的啊?”那人说:“啊,你以为呢?”我说:“纯金的会不会有点软哟,咬得动不?”那人也疑惑:“咬得动吧,人家有钱人的金牙可能不一样哟。”
听了金牙的故事,又想到肖运生每个月的工资条,以及那张憨憨的、只有我会叫他老板的脸,我自以为理解了肖运生,理解了他为什么必须付费来这一架。他们打架的时候就像真的在打,两个人都满嘴脏话,额头上暴起青筋,为三十块钱满身大汗。王老板样子长得原本就怪,丑也说不上丑,就是让你心头不舒展,一打架更是想揍他两拳。揍是不可能揍的,我只是一直想看看人家嘴里头是不是真的有金牙,是纯金还是镀金,但王老板嘴巴始终没有张那么大。肖运生分明可以不去的,但他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是一次又一次去买兔脑壳,渴望遇到王老板,渴望遇到王老板然后打起来。有一次打完了,我问肖运生:“你不能换一家凉菜店啊?好几家的兔脑壳都还可以的嘛。”肖运生气喘吁吁,拎着两塑料袋凉菜,两个兔脑壳切成四块,脑花露在外面。他说:“你懂个屁。”
我该走了,却忍不住又去客厅坐了一会儿。客厅空荡荡的,绿色沙发,实木茶几,电视柜上没有电视,倒是搁着一张照片,大概是搬家翻出来的,塑封漏了气,照片上都是斑斑黄点。上头一排红字,写着“旭水中学高一(二)班歌咏比赛留影”,下面是密密匝匝的穿着校服的男生女生,男生穿不合身的灰色西服,女生穿白色衬衫,翻出大领子,配蓝色背带裙。我想从里面找到易小姐,但那几乎不可能,所有人都一模一样的红脸蛋,男生女生无一幸免,女生梳高高马尾,男生全是“郭富城”.前面有两个领唱,一起举着班级名牌,男生发型在郭富城和刘德华之间,除了个子高,别的没什么可说的,憨里憨气一张脸,他身边是一个惊人美貌的女孩,她那张红脸蛋分外红,但她整个人都幽幽的,像《聊斋志异》中的美人,误打误撞来了人间,还要参加歌咏比赛。
实在没什么理由再不走了,正午的太阳打在柚子树上,我应该打辆车,但我也像《聊斋志异》中过了夜的书生,有些恍惚,只知道慢悠悠步行往下走,直到走出一身又一身湿汗。我经过美食街,去凉菜店买了二两猪尾巴,一个小伙子给我剁尾巴。
我说:“王老板今天没来?”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王老板把生意都结咯,老板说他要结婚移民咯。”
我拎着那一点点猪尾巴,心想,日起鬼哟,这下肖运生不晓得咋子办。
啃完猪尾巴,肖运生才从外面进来,胡子拉碴一张脸,警服上滴了油汤,拎着一个盒饭。去年从警校毕业,我顺顺利利进了贡井分局刑侦大队,试用期工资三千五百块,转正后五千三百块。这种工作如今已经是好得不得了,我是意气风发进去的,一进去就遇到副中队长肖运生,然后就到了今天。
肖运生怕也有四十五六岁了,前两年离了婚,一个人带着女儿肖一诺住回了父母家。那房子在一个斜坡上面,是当年哪个机关集资建的房,过了马路就是张家花园。我去过他家,门外几株参天老树,盛夏时也没有一点光线,房子大而破,一股老人味。后头有个天井,摆了七八盆花,肖一诺拿着一把玩具铲子,在土里找蚯蚓玩。肥肥的蚯蚓从土里钻出来,我以为小姑娘会扔掉铲子哭,但她冷静地把蚯蚓捏起来给我们看,肖运生极有耐心,把那条蚯蚓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肖一诺非常高兴,给我们去冰箱里拿冰棍,我们蹲着吃冰棍,看了好一会儿,那条蚯蚓慢慢爬回土里。
肖运生这个人也没什么,无非不修边幅一点。该完成的工作他其实都定时定点完成,去年上头让抓电信诈骗,他也天天跑小区,让上当的公公婆婆们登记,一天十二个小时的工作量,也从来没听他抱怨。但奇了怪了,就这样一个人,偏偏像旭水河里的那个涡,好像能拽着身旁的人掉进里面。跟着他也就一年,我已经习惯了每天去队里先拧开保温杯,往里头扔两颗胖大海。我还习惯了跟自己说:“案子嘛,没破就没破嘛,也不可能都破的嘛。”
肖运生津津有味地吃盒饭,吃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笔录做完了?入室盗窃那个。”
我换了两颗胖大海:“没呢,说下午有事,等我们再上去。”
“这人倒是不慌。”
那张黯淡的脸浮在眼前:“就是,一点都不慌。”
他一筷子叉起一块回锅肉,又卷了些米饭:“入室盗窃不好破哟,要劝人家想开点。”
我想到那个女人,绿色的院子,绿色的卧室,有风的时候绿裙子紧紧裹在身上,一时有点惘然,那个女人,看着什么都能想开。队里另一个同事从外头进来:“老板,我出一趟警,旭水中学门口几个娃娃遭了抢。”
肖运生抬起头:“等我十分钟,我也去一趟。”
他急急慌慌吃饭,肖运生也是旭水中学的,他对那所学校不知道有什么感情,去年学校食堂被偷了三只走地鸡,他前前后后跑了五趟,最后把一个看着老实巴交的阿姨抓了进来。我觉得有某个地方不对,像有些东西在面前飘浮,我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终于抓住了什么:“老板,你中学什么发型?”
他感到莫名其妙,回答:“发型?郭富城吧?那时候大家不都是郭富城……不对,也有一点刘德华。”
那张胡子拉碴的脸上渐渐浮出一个高高的红脸蛋少年,我兴奋极了:“老板,原来那个女的是你高中同学。”
“哪个?”
“入室盗窃那个啊,头发好长。”我顿了顿,“那个女的有点怪,什么都是绿的。”
肖运生黢黑一张脸,忽然惨白起来:“什么名字?那个女的叫什么?”
我打开手机,翻出上午拍的身份证:“易晚星。她叫易晚星。”
过了很久很久,肖运生才说:“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