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冲古寺的一个下午(2)

“我去上课时才听说的,”她看着他,眼神里竟有一丝歉疚,仿佛这中间也有她什么错,“本想跟您联系下的,又觉得过了这些时日,帮不上什么忙了,只怕徒增您的烦恼,所以就……”

“您费心了。”他说。他给她斟上茶水。母亲是脑干出血,在医院躺了两天后去世了,没遭什么罪,就像是在睡梦中离开。

她看着他,说事情都赶巧了,有一周她感冒发烧,停了课,还有一周,是因为学校教学用的投影仪被盗,整栋教学楼被封了一周,等她再去上课时……她叹了一口气。

他调了一碟新鲜的山葵酱汁,放到她面前。跟其他日料店相比,这家店的菜品其实没什么特别的,但有一样特别难得,老板一直坚持买新鲜的山葵自己做酱来调汁。新鲜的山葵酱配金枪鱼刺身,可以让人忘却许多烦恼。

母亲出事那天,他正在旅途中。

几年前和驴友们约好去稻城的,有两次,机票、酒店都订好了,结果却都没能去成。那三年过去后,他便很少出门了,不知为何,他对外面的世界失去了兴趣,成天只待在山中小院里鼓捣自己的铁艺,打铁不止。到周末,他进城看望父母,父亲住进养老院后,他进城拉上母亲,然后一起去城郊的养老院看望父亲。除此以外的时间,他都是一个人在乡下度过,连狗都没养一条。入秋,先前约好一起去稻城的驴友在群里吆喝起来:“去稻城吧。”“此时不去,更待何时!”想到是一个先前那么想去而没去成的地方,他便动了心,感觉像是有桩心愿未了,应该去还愿。他去跟母亲辞行,母亲问他,稻城在哪儿。他说川西。母亲沉思了一阵,拿起手机发了张图片到他手机上,交代他道:“要是你在路上看到长这样的,千万记得拍照啊,而且要马上打电话给我。”他点开图片,是一片树叶,红得耀眼,像是公园里常见的鸡爪槭,但却比鸡爪槭更纤细、更美。他问这是什么植物。母亲歪着脑袋想了一阵后,叹了口气,说瞧她这记性。母亲弯下腰来,在小腿那儿比画了下,说一般长这么高。他答应了,说要是看见了,就挖一麻袋带回来。他以为是中草药,可以煲汤,或是熏蒸什么的。在母亲和她那些朋友之间,一些神秘的偏方总能占一席之地。母亲连连摇手,说可不能挖啊,比大熊猫还稀罕的。说完母亲看着他,抿紧嘴不说了。他也沉默了,不再说什么。他这辈子栽过的最大的跟头,是打麻雀时顺手打下来一只和大熊猫一样珍贵的鸟,用的是一把传统反曲弓,无羽箭,他自己做的双翼双尾箭镞。

一路上他没接到母亲的电话,倒是接过父亲一个电话,是在诺绒牛场,用的是母亲的手机。他接通后,父亲却在电话里问道:“你是哪个?喂、喂!你哪个嘛!”说的竟然是他的家乡方言,语气焦躁,给人一种速速报上姓名,否则有你好果子吃的感觉。他没想到父亲会给他打电话,他更没想到父亲会和他说家乡话。父亲几乎没给他打过电话,倘若父亲有什么事想跟他说,或是想见他,都是让母亲打电话给他。父亲在家里也很少说家乡话,长期念报告的缘故,他的普通话说得非常标准。他只有在父亲和老家的亲戚朋友讲电话时听过父亲说家乡话。接父亲电话时,他看见脚边的一丛枯黄草丛里,卧着一颗圆溜溜的白石子,乍一看有点像鸟蛋。他慢慢蹲下去,把这颗小石子捡了起来。他蹲着,耐心地跟父亲解释他是谁,不过,他还没说上几句,父亲却又“啪”地一下把电话挂断了。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父亲在养老院,怎么会拿着母亲的手机呢?母亲去看望他了吗?他赶紧回拨过去,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了。他连忙拨打养老院联系人小何的电话。正好小何当值,她很惊讶地问道:“您不知道吗?叔叔这两天状态不错,闹着要回家,阿姨就来把叔叔接走了。”他很恼火,问为何不联系他。小何说:“联系过,您的电话打不通啊,阿姨作为监护人之一,也是可以办理出院手续的。”他竟然说不出什么话来。他挂了电话,再次拨打母亲的电话,却关机了。他又拨打家里的电话,没人接听。他有点不安,感觉有点不妙,但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妙。父亲有些糊涂了,母亲也偶尔会忘记给手机充电,但在他们这个年龄,他们的身体都还算是不错的,手脚都还麻利。

接了父亲的电话后,他便不打算再往山上去了。

导游说,再往上走两三个小时,就能看到那个圣洁的湖——牛奶湖了,在牛奶湖边看到的雪山,更近,也更美。

他知道导游说的不会有错,自从飞机降落到稻城机场后,他看到的一切都很不错,都很美。尤其是亚丁。置身牛场金黄的草场上,抬头便是洁白的雪山、绚丽的丛林,或粉或紫的杂草和灌木匍匐在丛林脚下。雪山融水汇成小河,从山顶一路潺潺而下……一种陶醉、满足感涌上他心头,仿佛来到了仙境,尘世的烦恼、疾苦都远了。差不多在一百年前,一位来过此地的外国冒险家说,此地的雪山,是他见过的世界上最美的雪山。站在诺绒牛场上,遥望雪山,他也这么觉得。如果人生必得有一个终点,还能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适合停下脚步呢?不应奢求更多了。同行的朋友却都不想他错过,纷纷劝他:“来都来了呀。”他们在一起爬山十多年了,但彼此之间却并不太了解,有些甚至连真实的姓名都叫不出来。他们是网上认识的驴友,起初只是周末约在一起爬山,后来慢慢也相约外出旅行,像这次这样。不过这样的时候并不太多,大家都各有各忙。他在里面那半年,没人问他去哪儿了。一个人有六个月没在群里说一句话,没有参加一次活动,竟然也没人在意。他喜欢这样的状态,于是就一直待在群里。这是一群对他人没有好奇心的朋友,大家只在某一点上有交集,其他时间互不打扰,各自安好。他对朋友们说:“我去山下等你们。”说着他从包里掏出一罐氧气来吸。朋友们见状只得作罢,他们笑着摇摇头,挥挥手走了。他们顺着流水淙淙的河谷,走上了一条布满落叶的小径,很快就消失在树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