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山突然问对方:“你想当网红不?”
“不知道。”
柳铺街到了。小女孩邀请张山到自己家里去喝水,张山拒绝了。他听见有咳嗽声从房间里传出。
我从他的眼眸里快速闪过,像是一抹抓不住的浮云。
5、
这是一套两居室,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建的房子,两间卧室,主卧带阳台。房主退休之后去了新疆,房子由一房远亲代为出租管理。
老三住主卧,秦客在次卧,张山睡客厅。
有一天,我爬上窗台,从敞开的窗户跳进了客厅。我首先看见的就是躺在沙发上的张山。张山四肢舒展的睡姿让我很安心。他太像我了,连呼噜声都和我一模一样。天亮了,他猛地坐起,连连大喊:“糟了糟了,我要迟到了!”然后起身下床,慌乱地冲进洗手间。
出门前,张山又给自己戴上了一顶软帽,对着镜子看来看去,摇摇头,觉得少了什么,又涂上了口红,这才稍觉满意。“有什么办法呢,挣钱嘛。”他自言自语。
“喵呜!”我叫了一声。
张山似乎吓了一跳,一转头,看见了正盯着他的我,随即转身向我走来,蹲下,双手轻柔地抚摸着我黑灰色的皮毛。“乖乖,你是来给我壮胆的吗?”我能感觉到张山声音的颤抖,他的手也在微微颤抖。现在的他让我感到不安了,我赶紧跑开。他追进卧室,瞅着躲进角落的我,然后回到客厅,拉开茶几的抽屉,从里面摸出一袋饼干,放在我的面前。
“我知道你是来给我加油的,伙计!晚上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相信我!”张山说着,又捧住了我的脑袋,使劲揉搓了几下我毛茸茸的脸。然后他就站起身,脚步有些踉跄地出了门。
夜色渐渐笼罩住了整间屋子。我是夜视眼,屋子里的任何物什在我眼里都清晰可见。吃饱后,我跳上窗台。远处的高楼大厦灯光明亮,近处魔羽庄里各种嗡嗡声低沉交杂。我决定听张山的话,留下来,等他带回来好吃的。我躺在鸡鸣三省交界处的隔墙前面,以便于将三个空间都尽收眼底,不论张山什么时候回来,都能在第一时间发现。
等回来的却是秦客。
秦客把袋子里装的半截烤肠拿了出来,很小心地放在床头柜上。那是他偷来的煎饼馃子里没吃完的半截烤肠。然后他拿出碗,把另一只袋子里装着的沙子都倒在碗里,在沙子里插了三根香,点燃,对着它们深深地鞠躬、作揖,并把烤肠当成贡品摆了上去。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一点儿都没有注意到我。我看着他做完这些,叹息了一声,随后躺到了床上。床垫吱扭叫了一声,像另一声长长的叹息。
6、
天快亮的时候,我醒了。醒来之后的我大吃一惊——主卧和客厅空空如也。为什么现在躺在床上的只有秦客?我虽然躺在鸡鸣三省交界的地方,却从来没有同时见到过三个人,同时见到两个人的机会也很少,这不符合逻辑——三个人早中晚三班倒,我在同一时间内应该会同时看到房子里有两个人。比如,老三去上班,秦客和张山就应该在房内;如果秦客去上班,那张山和老三就一定在房内。但是事实是,一个人去上班的时候,我只看到一个人在房内。
第三个人干什么去了?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
我决心探个究竟,便从窗户一跃而出。
我首先跟踪的是张山。
这是条背街,少有人聚集。现在,一溜儿木板把街道隔成许多小间,隔三五米坐着一个人。每人旁边都有一盏圈灯,正面则是手机支架。镜头前,有人在唱歌,手舞足蹈;有人在说话,听不清说什么;有人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什么也不干。他们无一例外都戴着耳机,有线的无线的,硕大的轻巧的。直播的人服装各异,年龄不一,以年轻人居多。
我从南往北找。穿汉服的女孩在跳舞,不是藏舞苗舞民族舞,也不是恰恰舞鬼步舞——手左边一划右边一划,上面一撩下面一撩,如此循环往复,怪异而荒诞。穿短袖短裙的女子发髻高绾,脸上敷着厚厚的粉,睫毛高翘,嘴唇朱红,对着镜头做鬼脸,头用力向前探,像是要扎进手机里去。披纱的女孩手执纱巾两端,一会儿把纱巾缠到脖子上,一会儿把纱巾绕在指间,露出雪白的胸脯,俯身,抬头,镜头前白晃晃的两团。一脸胡子的男人面前的手机屏幕上播放着《射雕英雄传》——郭靖和黄蓉奔波于江湖,他在镜头前阐释着郭靖黄蓉行为的意义。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在玩劈叉,双腿下不去,膝盖弯着,就那么僵硬地骑在地上,使劲晃动着上肢,像一株弱草,正被狂风摧折。还有一个女孩,脸蛋漂亮,五官精致,在镜头里却变形为猪八戒,耳肥嘴噘,狰狞而可怕。
我在一处角落里找到了张山。他也坐在垫子上,斜靠在墙角,却没有打开镜头。灯圈是暗的,支架也是斜的。他在闭目养神,偶尔瞅一眼各种形态的直播同行们。猛一看,他像是睡着了,正沉浸在美梦中,但他确实醒着,眼珠子在眼皮底下转动。那个刚停下直播的“猪八戒女孩”靠着他坐了下来。
“白纱女就要成功了,昨天直播挣了六百多,她的粉丝已经近十万了。”
“别理我,我在睡觉。”
“睡觉?你不好好直播,等着神仙给你打赏?”
张山不出声,用脚蹬了一下手机支架。
“别故意弄出什么响动,不会有人注意到你的。他们只在意自己的收入,至于是靠嘴还是靠胸,靠美还是靠丑,没有人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