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羽庄在二环外,是当年城郊最早的一批房舍,后来向北扩展,再后来东西方向也大量建房,渐渐成为当地最大的棚户区。这里住着各地来西安务工的年轻人,临近街区的商贩也常常在此落脚。每天早上,有人骑着自行车,车头上挂着瓦工水电的纸牌涌向劳务市场;有人蹬着三轮,走街串巷收废品搬家扛家具,或者贩卖小菜凉皮核桃馍……
柳铺街位于魔羽庄的南部,说是街,其实就是一条仅可错身的巷弄,路面坑坑洼洼。老三将自行车停在一扇铁门前。
门虚掩着,被推开时发出的轻微响声惊动了屋里的人。
“谁?”一个苍老而虚弱的声音从黑暗里飘来。
“我,老三,我来看看小朋友。奶奶。”
老三看见墙角里的床板上有东西在动。
“你坐,坐。”老太太轻轻地拍打着床边,手搁在被子上,抖得厉害。很显然,这个动作已经耗费了她太多力气。
老三这才注意到,老太太床边的一把椅子后面站着一个小女孩。
“小朋友——妹妹!”
“哥哥!”看清来客,小女孩的目光里透出喜悦的光。
这就是那个要把自己卖废品的钱给他买裤子的小女孩。老三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他跑了出去,重新骑上车子在巷弄里飞奔。夜已经深了,蚊虫在路灯微弱的光里乱窜,迷了他的眼。他在心里问着那个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人和人之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不平等?为什么他一出生就有万贯家财,而小女孩连一间宽敞明亮的容身之所都没有?为什么他有一个供他走进高等学府学习国际贸易的父亲,而那个小女孩却孤苦无依只有一个生病的奶奶与自己相依为命?
老三的车子在街巷里横冲直撞,冲撞得整个魔羽庄似乎都在摇晃,撞得天空中的暴雨倾盆而下。
8、
每天整整八个小时,老三都在废品收购站里埋头工作。下了班之后,他大部分时间和小女孩待在一起,给自己和她的出租屋添置东西,带她一起捡废品,再卖给废品收购站。
这也是我所期待的场景。
我想我该现身了。那天,当他从外面回来时,我突然站在了他面前。
“爸?”老三看见我,愣怔了一下,但是没有表示出过多的吃惊和意外。他绕开我,继续朝屋里走去,仿佛我跟他毫不相干。
“我知道你对贸易专业没有兴趣。你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是挖沙,在沙滩上建房子,你说你将来的理想是要盖许许多多的房子。”
“那都是过去时了。”老三脚步不停。
“那时我就知道你是个苗子,即使你对我的存在视而不见,但我认定,你是个优秀的接班人。”
“我?请您不要再费口舌了,自从我搬进魔羽庄的那一天,就已经和您的商业帝国永别了。我有自己的打算。”
“打算?难道你真的要因为走投无路而去偷,去直播当网红?”
我此刻看见的老三,前胸是秦客,后背是张山。
“你怎么知道……我的想法?”老三突然浑身一颤,我看见他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慌乱和惊惧。
老三的惊愕多少让我为自己一直以来变猫蹲守的行为而暗自得意,可是,这是我的秘密,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他不会知道,我也永远不想让他知道,就像他也有他的秘密:他曾经偷过小女孩口袋里那可怜巴巴的几块钱,他曾经想成为一名靠卖弄噱头和自尊获得“成功”的网红。
“爸,您在派人监视我吗?”
“不,不,我只是这段时间跟你一样,走遍了魔羽庄,走遍了这里的角角落落,我看到了你所有的一举一动……”
我知道自己也要作出决定了,正如老三已经作出了他的决定。
离开时,我再一次回首,看见柳铺街已经隐入黑夜,我想起了老三看过的那尊雕塑:将军横矛,双目斜视苍穹,似有万千疑问,又似笃定无疑。
更远处,夜色下的城市灯火璀璨,西安真正的夜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