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点(2)

他们科室提倡“爱与信任,能够创造奇迹”。但事实真是如此?他思绪纷飞,想起了救治的一个个病人。有一个姓孙的大爷同样得了心肌梗死,在他们科室接受过治疗。孙大爷恢复得很好,只不过心脏仅能维持孙大爷活着。出院后,他在宠物市场买了只哈士奇,天天带着这条狗出门遛弯,结果一次狗挣脱缰绳跑掉了。孙大爷快步追出去十几步,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有醒过来。

这十几年以来,宋康见证了太多意外。有时候,他感觉能够创造奇迹;有时候,他拼尽全力,病人仍然活不过来。他们科室的救治成功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可宋康深知这只是一项数字,他们不能拿一项数字去救治病人。

不知不觉间,宋康跑了两公里,没有感到累,节点也没有出现。他看向街头,发现有路人好奇地看向他,才意识到自己已是大汗淋漓。他做什么都这样,忘乎所以。这点倒是跟父亲很像。他不由得笑了。要是父亲知道他现在天天跑步会做何感想?父亲肯定拍手大笑,和他喝上几杯;他肯定以为儿子爱上了跑步,像他一样有了爱好。说不定,父亲还会约他在公园跑上两圈。

宋康理解父亲,但讨厌他。

小时候,他们家在山里有座农场,父亲挖了个大坑,在里面饲养草鱼。水塘水质清澈,大概三米多深,每到夏季傍晚,他坐进汽车内胎,看着父亲潜入水底,寻找鱼儿的踪迹。农场里还饲养了一批孔雀,是父亲托人从南方弄来的。当孔雀逐渐长大,父亲专门在饲养孔雀的栅栏里建了一座高台。他和父亲爬上高台,看着一根根翎毛上展露出一双双绮丽的眼睛。

可孔雀和草鱼并没有给他们家带来多少可观收入。父亲觉得辛苦,索性不干了,仗着围棋业余6段的水平,在青年路开了一家上下两层的围棋馆。钱大部分是和亲戚朋友借来的,也从银行贷了一点。围棋班按月收费,按年交费的几位孩子可以享受八折优惠,总共招了十几个孩子。教了不到两年时间,父亲说这帮孩子没有天赋,围棋班渐渐沦为“棋牌室”。

不过,这不是围棋班倒闭的原因。不是因为父亲渐渐失去了兴趣,而是因为一个女人。她有家理发店,开在围棋班的斜对面。当围棋班成了棋牌室后,她成了打牌的成员之一。在一个个昏暗、冗长的午后,附近各家店铺的老板聚集于此,打牌聊天,烟雾缭绕。当时,没有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看父亲的眼神,他们互相调侃对方的语气,以及他们之间所发酵的情绪,没有人注意这些。她对待其他店主也是如此,身为一个朋友再正常不过。她热情大方,活泼开朗,见人总是露出微笑。她还有双小虎牙,不论在任何天气,总是闪闪发亮。可有天傍晚,母亲接宋康放学回家,登上位于二层的教室时,看到父亲和那个女人像两块膏药一样黏在了一起。母亲呆愣了几秒钟后,迅速把宋康带到了楼下。虽然母亲假装无事发生,但他知道已经无法挽回。有些东西在宋康心里突然消逝了。

他一直想变成一个与父亲截然相反的人。念了八年医学院,五年本科,三年读研;毕业后,他直接考入了泰安市的某家医院,成为重症医学科的一名医生。重症医学科俗称ICU,虽然天天上演着生离死别,但是这座小城最安全的地方。上夜班时,宋康曾经救治过同事。对方名叫李昌达,和朋友吃了顿海鲜后,突感身体不适,立马跑进了ICU。因为科室里所有人都清楚,在ICU都治不好的病,去任何地方都没有希望。

安全。他喜欢安全,而不是像父亲那样,不计成本,赌上一切去冒险。

ICU实行全封闭管理,除了每天一个小时的探视时间外,不准患者家属入内。医护人员进去以后,需要用酒精消毒双手,换上隔离衣,全程佩戴口罩。因为任何人都可能带入细菌进去,那些肉眼无法察觉的单细胞生物足以杀死生命。可宋康喜欢这种严苛的环境。他知道生活也是如此,必须做到小心周到。那些日常琐粹的小事,捉摸不定的情绪,就像被我们忽视的细菌,等我们有所意识,一切已被摧毁。

科室曾经接收过一位肺栓塞的病人,所有同事都劝诫宋康不要白费力气,病人已经没有救治的希望。当时,他进入ICU不到一年时间,满怀热情,几乎拼尽全力将那位病人救活了。他快步走出ICU,激动地将这个好消息相告。病人的三位子女却沉默了,没有人走上前,紧握着他的手,甚至像电视剧里常常上演的一幕——家属们“扑通”跪倒在地,感激宋康是他们家的救命恩人。短暂的沉默过后,病人的大儿子指着宋康破口大骂:“你怎么不问问我的意见,你替我养活老婆孩子呀?”病人是被救活了,但后续还要在ICU接受治疗,他们一家负担不起高昂的医药费。

ICU就像一个人性试验场,宋康见惯了世间的人情冷暖。这也磨炼了他。他如同一块树脂,深埋地表之下,再也不会表露真心;渐渐被打磨冲刷,石化成了一块琥珀,表面光滑圆润,内质坚不可摧。

是的,他已经蜕变完成,变得与父亲截然不同。他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并成了科室里的副主任;他住在一套100多平方米的房子里,短短几年时间还清了房贷;他全心全意地为家庭付出,深爱着妻子。可妻子离开了他。

是他做错了什么吗?

他想起了围棋班的倒闭。当时,母亲没有离婚的打算,是父亲主动抛弃了他们。他去了一个山里的镇子,承包了一座山头,专心饲养山羊。现在父亲已离开十多年,母亲仍不时向宋康说起父亲。“要是你爸活到现在就好了,以他那种性格,肯定能在抖音上大火。”

母亲还惦记着父亲,相信他能够成就一番事业。他不知道父亲身上的什么特质吸引了母亲,宋康和妻子的关系又有什么不同。

宋康的妻子名叫百惠,两人是在ICU里认识的。百惠得了急性胰腺炎,宋康是她的诊治医生。过度饮酒,暴饮暴食都能引发这个病症,轻则恶心,呕吐;重则引起急性呼吸衰竭、肾衰竭,直至死亡。百惠症状比较重,送入ICU后,已处于休克状态。经过血浆置换,暂时保住了性命。不过,百惠出现了谵妄症状。她说,宋康对她动手动脚过。虽然她处于昏迷状态,但她能感觉到。有一次,趁着护士不在,宋康甚至把手伸进了她的被子里。

“你还记得吗?”

出院一个月后,百惠来给宋康送锦旗。她一边说着宋康是她的救命恩人,一边又把话题转到了宋康是否趁其不备,侵犯过她。

宋康矢口否认,向她解释什么是谵妄症状。这种病症在ICU里司空见惯,很多患者在经历过危及生命的情况后,会神志不清,出现幻觉。

“杨女士,你只是出现了幻觉。”宋康解释。

百惠身材高挑,虽然穿着普通,但有一种说不出的高贵气质。他只能用高贵来形容,因为在他的社交圈子里,很少接触到这类女人。当时,宋康没有过多想法,只是想让她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也没有意识到他们能够恋爱,结婚,并在一起生活了八年。

这八年时光,如同幻觉一样,美好而又不真切——不论是对于百惠还是对于宋康来说。现在,百惠从谵妄中清醒,幻觉消失了。

她说:“当初之所以跟你,是觉得你什么都好,好到一些错误都可以忽略。现在不同了,我爸走了。”

他想不明白,她父亲的离世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找关系,送礼,把她父亲送进了省里最好的医院。虽然她父亲还是离开了,但宋康几乎竭尽所能,没有对不起她。

百惠的父亲死后,她大伯打来电话,安排葬礼的事宜。按照当地习俗,他说:“就在村里办吧。”百惠不需要操心任何事,大伯已经安排好了一切。由于她是独生女,守灵也交给了大伯的两个儿子。

“可是,大伯。我已经把他拉到殡仪馆了。”百惠说,“你快点来,等你再见到他,他就——”

他庆幸百惠没有继续说下去。如果把那几个字说出口,宋康不知道该如何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