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结婚多年,百惠很少回村里看望父亲,除非万不得已,比如说这次葬礼。宋康记得偶尔的几次见面,总是以一方生气离开告终。宋康扮演和事佬的角色,但这对父女的矛盾比医院里患者纠纷还难以调解。
遗体送到殡仪馆后,大伯严令要求,举办一场追悼会。大伯和百惠的父亲是村里化工厂的老总,追悼会上来了不少生意上朋友。有些人见过百惠,不无伤感地走到她的面前,试图安慰几句。百惠说上一声“谢谢”,随即问起对方的生活情况。“XXX涨价了,你家配料厂怎么样了?”“你家儿子结婚了吗?”“听说,你们一家去了海南,那里椰汁好喝吗?”百惠说话语调高昂,一副轻松愉悦的样子,好像死的不是她的父亲,她只是这场葬礼上的一个外人。
在场的很多人震惊不已,有的极力掩饰,有的则叹息地摇了摇头,似乎认定百惠是伤心过度了。大伯忙碌地接待葬礼上的客人,好像百惠的表现再正常不过。
葬礼结束以后,两人驱车回家,百惠坐在副驾驶上,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的山坡。宋康正想安慰几句,百惠却说:“爸,你就在下面好好待着吧。缺钱了,托梦给我。不过,其他事就不要来麻烦我了。你走了,我也该好好活了。”
“你说,是吧?”她扭头看向宋康,好像了却了一桩心事。
他不知道他们父女间发生了什么。有一次,好不容易把这个潜藏在心底的疑问抛出,百惠却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小时候,化工厂尚未开办,百惠和大伯家是村里最穷的两户人家,经常受村人排挤。但穷不是被人看不起的原因,而是她们一家是外地人。她祖父是逃荒到泰安的,到了百惠这一辈才把户口落到村里。父亲寄希望于百惠,盼着她考上一个好大学,将来有点出息。每次考试,百惠拿不了班里第一名,就会受到一顿训斥。他只在乎百惠的学习成绩。凡是跟学习无关的,通通从百惠的生活中剔除了。
有一年春节,父亲带着她去泰安百货大楼购置年货,百惠在玻璃壁橱里看到了一个洋娃娃。她知道班里的女同学几乎人手一个,她也想拥有一个。可是,她知道父亲不会给她买的。回到家以后,百惠思虑良久,才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父亲。父亲阴沉着脸,一整个下午都没有和她说话。
傍晚时分,她父亲走进百惠的卧室。先是关心起她寒假作业的情况——有没有不会做的题,需不需要请家教;接着是班里几个学习出众的学生——他们这次为什么没有考过你——这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感觉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后,父亲才把她领进了百货大楼。
百惠如愿以偿,但已对洋娃娃丧失了兴趣。
“我爸不是对我不好,他就是有点固执,太喜欢掌控别人。”她说,“可是,我偏偏不听他的。当然,我也不是想跟他对着干。我只是觉得他活得太累了。”
那么,百惠是对宋康失去兴趣了吗?还是两人生活了八年,百惠感觉到累了?
“对不起,我想要重新过一过生活了。”回答简单易懂,如同跟她父亲的最后告别一样。
宋康站在一座高中校园面前,再跑五百米就是民政所了,也就是这趟旅程的终点,他感觉跑不动了,好像节点出现了。他丧失了勇气,瘫坐在了校门口。校园里看不到学生的影子,仅有一些在这个萧瑟的寒冬依然生长茂盛、叶子浓绿的草木。好像一丝风都吹不进去,它们一动不动地伫立在花坛里,不断地向上生长。透过玻璃窗,宋康看见保安室里泡着绿茶的玻璃杯静立在桌面上,冉冉冒着白气,保安却不知所踪。他注视着这片安静、未被打扰之地,感觉自己像是校园里的草木。
当初,他没有好好读书的打算,成绩在班里也只是中游。只是,那个年纪的孩子都要上学,他成了其中一员。随后是父亲出轨,离开了他,他长大成人,进入医院工作。一方面他不想让悲剧重演,另外大家不都在谋求一份稳定的工作吗?紧接着他做了那个年纪应该做的事,买房,购车,成为一个合格的成年人。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又不确定这些是否是自己所需。就像和百惠结婚,他当初都不知道什么是爱,就和她结婚了。他是看中了她漂亮,还是真的爱她?婚后,他对百惠百般照顾,很少出去应酬。一切都是那么合乎情理,又顺其自然地进行着,好像未被风干扰过。可是,他在每个年龄段都做了应该做的事情,为什么回想起这些年,他感觉心存遗憾,一时如同错过了什么?
那么,他错过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