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来了一些油漆,把家里的八仙桌和太师椅重新刷了一遍,看上去红彤彤的。他边刷边说,他会开手扶拖拉机,听说大地方有开沟机,还有插秧机,机子一开动,秧苗一排排唰唰地就种下去了。
晚上,他睡在阁楼里。阁楼在廊部,两边的窗子对穿着弄堂风,特别凉快。半夜,我发现睡在我身边的姐姐不见了。我有点担心,抬起头,看见对床的外婆,轻轻摇着扇子。我放心地睡了回去。
男人在舅舅家住了三天,家什都被他刷了个遍,脚盆和水桶刷了好几道。第四天头上,姐姐就跟着这个男人走了。我在屋后头看见一大摊烧焦的纸灰,几缕余烟袅袅飞向天空,黑色纸片蝴蝶似的飞了会儿,便被隐在空中的手取走了。我跑到厢屋里,这些天外婆念的经钱已经在丁香柜上面堆了座小山。没了,姐姐把它们全烧光了。
这得多少钱哇?我问外婆。
外婆却什么也没说,念了句阿弥陀佛,摸摸我的脑袋。过了几天,外婆也坐着红坐轿回去了。
五、
在镇上住的这段日子,我见到过两个村里来的人。一个是小黄胖,另一个是林婶。
小黄胖是赶集那天来的,他手里捏着长长的甘蔗,一口一口啃,看得我直咽口水。他站在舅家的摊子前,跟我说话。
他说那天,村里给东旺哥做道场。林婶家的院子里,搭了个高台,一张八仙桌上垒了四张凳子,凳子上摆了张官帽椅。东旺哥生前穿的衣服,竖起来摆在椅子上,头部的位置,放了东旺哥的照片,好吓人,像真的人坐在椅子上似的。
那天夜里,他抬头看了一眼,东旺哥的照片在阴影里,正对着他笑,吓出他一身冷汗。好几个晚上,他从梦里醒来,毯子都像水绞过一样。
他指指天上的太阳,要不是大天白日,都不敢说。
他问我,还不回去念书吗?
在镇小学里插班呢。
说起来,我有些得意,舅舅有个朋友在镇小学里做帮厨,正好镇小学今年缺柴火,舅舅让父亲拉了两车刨花来,送给了镇小学。学校里就同意我去跟读两个月。
这样,我每天就去镇小学里念书,那里的老师说普通话,跟电视里的人说得一模一样,特别好听。
我见到的另一个村里人是林婶。那天我放了学,看见林婶站在门口。
林婶的脸好像变胖了,水光浮亮的。但她头发蓬乱,眼睛像被蜂子蜇过,肿着。她拎只篮子,手放在篮子里。
她看见我,从菜篮子里拿出一块冰砖说,给你吃光明冰砖。
我最喜欢吃光明冰砖。可是我知道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吃,我咽咽口水,摇了摇头。
林婶说,看快化了,赶紧拿着,化成水了,多浪费。
很久以前,林婶也是这么跟我说话的,她常给我东西吃。我想起了东旺哥,但我觉得,这个时候最好不要提东旺哥。
我接过来,剥开纸皮,慢慢地含着吃。光明冰砖,有股奶油味,香香的,真好吃。
林婶带着我往前面走,踏上了一座桥。两块桥板中间,看得见湍急的江水,看久了头有点晕。我不明白林婶为什么要走老桥,明明有宽大的新桥,水泥桥面,还有栏杆。我专心地舔着冰砖,没有多说,跟着她走。在桥上,我们遇到了一个挑着粪担的老头儿。我侧过身,让他走过去,不知怎么的,林婶的脸色有点白。
我转过头,看见她的两只手在发抖。我拉住她,林婶你看,那边有条鱼跳起来,是条大鱼,很大很大。
她看着我,没有说话。
那个老头儿挑的粪太臭了,我下了桥,走回去。跟林婶摇摇手说,林婶是来赶集的吧。
几天后,母亲送东西来,我告诉她遇到了小黄胖,又告诉她遇到了林婶,她一下子面孔雪白,叫我细细地说,在我讲的时候,母亲的手一直紧紧攥着胸前的衣服,我一说完,她就把我抱在怀里,说,回家,我们回家。
六、
走进家,我咦了声,院子变大了。其实不是变大,是院子变空了。圈里的两头牛不见了,养的鸡鸭也没了。院角堆着些断木条,我仔细一看,原来是断掉的门框窗框。
村里人倒是挺热情,好些人上门来看我,有不少人问起我姐。不知怎么,村里的人都知道姐姐嫁给小居黄岩的老男人了,还说那个男人会打人,姐姐被打了好几顿了。大家说姐姐还不如当初喝了敌敌畏。
他们说得绘声绘色的。他们说,第一夜没见红,姐夫把她吊了起来,姐夫打的地方都是看不见的,屁股上、腿上、手臂上。他们就在门口议论这些事,声音响得谁都能听见。母亲不像以前那样,冲到门口去跟人争论。她安安静静切菜、做饭,脸上很安详。看她这个样子,我也就不生气了。我趴在地上,看蚂蚁爬来爬去。一阵子不见,家里的虫子又多了。
母亲叫我遇到林婶家的人,远远地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