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至(2)

难得的阳光好,饭刚一吃完,明堂叔就在自家稻场上支起了牌桌,大鹏舅、丽君舅妈,再加上明堂叔和我父亲,四个人哗哗哗搓起了麻将。我们小孩无事,跑到前厢房看电视。安俊还贴墙站着,明堂叔不让他动,他就不敢动。我们也都习惯了。有人跑到安俊边上说:“你爸看不到你噻,你怕个么子?”安俊紧张地往外门口睃了一眼,明堂叔锐利的目光随即罩了过来,他立马收紧手臂不敢动弹。贝贝没有跟我们一起看电视,我出来经过牌桌时,她正依偎在大鹏舅的身上。大鹏舅问:“你要我出哪个牌?”贝贝指了一张,大鹏舅笑:“好嘛。”随即把那张挑出来出了。看牌的人中有人说:“哎呀,这个女伢儿伶俐得很,晓得么样出牌。”大鹏舅接口道:“是的噻,她手气旺得很。”丽君舅妈撇撇嘴,“被你娇惯得不成样子咯!”贝贝回嘴:“你莫说话,你牌要输咯。”丽君舅妈作势要打,贝贝往大鹏舅怀里一躲。大鹏舅冲丽君舅妈乐呵呵一笑,“说了吧,你哪里说得过她?”丽君舅妈冷冷地笑了一声,“懒得说了。”

春菊娘忙完了灶屋的事情,又过来给牌桌上倒茶、递烟、放瓜子,还往贝贝口袋塞糖果。贝贝连连推让,“够了够了,口袋里全满了。”春菊娘这才收手,直起身时,细细地打量贝贝,咕哝了一句:“蛮好。”说着,又抬眼往灶屋前面的水井那头看去,“拿洗衣粉!搓小心点儿,那衣服贵!”水井那边,安琼闷声不吭地蹲在木盆旁拿着贝贝之前那件脏外套一下又一下搓洗,动作麻利,不一会儿就搓好了,晾在屋门口的竹竿上,又转身去到水井那边,跟正蹲在塑料盆旁洗杯碟碗筷的安惠说:“你去玩吧。”安惠立马起身,握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哈气道:“冷得淬骨!”安琼回:“你去烤个火。”说着拿起脏盘子,又一样麻利地清洗起来。安惠擦干手走到牌桌这边,缩着脖子站在围观的人群外边。贝贝注意到了她,看了良久,忽然问:“你的手怎么像胡萝卜?”安惠把发皴的双手收到背后去了,没有回话。贝贝从口袋里掏出雪饼递过去,“我吃不完。”安惠小心地看了一眼明堂叔,又偷看了一眼春菊娘,没敢接。丽君舅妈等别人发牌时,把安惠拉过来,对春菊娘说:“二姐,她穿得也太少了,鼻涕都冻出来了。”春菊娘一边笑着一边把安惠牵到一边,往外面一推,“穿得不少了,她就是这样。不用管她。”

太阳光渐渐收了,从长江那边吹来的风寒沁沁的,大家也就收手不打了,大鹏舅一家也要回街上了。贝贝又一次被大鹏舅抱到了车上,坐好。春菊娘跟过来,把自己种的黑芝麻、黄豆、花生各种装好袋,放在了车尾箱,又要去拿腊鱼、腊肉。大鹏舅拦住道:“二姐,真的吃不完。家里都有呢。”春菊娘说:“那也没得乡下的好吃。”此时,安惠把贝贝那件洗好的衣服拿了过来,春菊娘递给丽君舅妈,“回去再晾晾就干了。”贝贝凑过来细看,“妈妈,还有油点子……”丽君舅妈瞪她一眼,话却还是被春菊娘听到了。春菊娘远远地冲家那边喊:“安琼,我把你手剁了!叫你洗,你洗个么子鬼!”安琼正在扫牌桌下面的瓜子壳,没有回话。丽君舅妈下了车,把安惠叫过来,让她穿上外套,左看看,右看看,满意地点点头:“正合适。二姐,贝贝衣服太多了。这件就给安惠穿吧。”春菊娘忙着要脱掉那外套,“那不行,那不行!这衣服这么贵!”贝贝跟着喊:“那是我的!我的!”丽君舅妈猛地把贝贝那边车门关上。左劝右劝,衣服终究还是给了安惠。而大鹏舅的车子终于驶离了我家的稻场,往街上去了。

二、

晚上八点多,我们正在家里看电视,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嚣吵闹声。紧接着,听到安琼在外面叫:“清叔!花娘!你们快来啊!”母亲赶紧打开大门,“哎哟”了一声。我跟着父亲看过来,只见安琼裤子上、棉袄前襟全是泥水,看样子是被我家稻场上那些纵横的车辙绊倒了。母亲要拿毛巾给她擦拭,她连连摇手,急拉住母亲的手,“你们快去!我爸在打我妈!”父亲骂了一句,“造孽!又发酒疯了!”我们赶到明堂叔家里,中午吃饭的大桌子翻倒在地,一地碎盘子和散落的剩菜,墙壁上还淌着汤汁,明堂叔压在春菊娘身上,一拳又一拳落下去,发出闷闷的响声。春菊娘没有喊叫,闭着眼睛,额头乌青,嘴角流血。父亲奔过去抱住明堂叔,明堂叔一身酒气,人虽然被强拽着起来,却还补了春菊娘两脚。母亲这边扶起春菊娘,看看她的伤势,“走,去我家。”安琼跟过来,扶着春菊娘另一侧,刚一碰手臂,春菊娘发出痛苦的哼唧声。我注意到前厢房有人,往里看,安俊和安惠正并排跪在那里,贝贝的那件外套扔在他们跟前。安俊冷着脸,没有任何表情,双手紧攥地放在腿上;安惠穿着单薄的夹袄,浑身簌簌发抖。

父亲和随后来的建军堂叔稳住了明堂叔,母亲和安琼把春菊娘带到了我家里来。母亲一边找来药水给春菊娘的伤口消毒,一边问安琼:“你爸这次又为么子发疯了?”安琼答道:“为了贝贝那件衣服。”原来晚上明堂叔看到安惠穿着贝贝的衣服,问是怎么回事,事情一说清楚,随即发怒了。他先让安惠把贝贝那件外套脱掉,“别人不要的,你要!你贱不贱?”等安惠脱掉后,明堂叔一脚把她踹倒在地,让她跪好,随即又让安俊过来,又是一脚踹下去。春菊娘听到声响赶过来,劝了几句,明堂叔反手一个耳光打过去,走到堂屋,一把掀翻大桌,“你是让你娘家人看咱们家里穷得穿不起衣裳,是啵?”春菊娘回嘴:“我根本没得这个意思。”明堂叔听得更生气了,把春菊娘踹倒在地,把她的头往地面砸。要不是安琼跑过来叫父母过去,后面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歇了一会儿,春菊娘挣扎着起身要回去,母亲拉住她:“你要去送死,是啵?”春菊娘说:“唉,两个伢儿还在房里跪着,我放心不下。”母亲不放手,“你坐着,那个祸害还在劲头上。我让庆儿过去看看情况。”等我过去时,父亲和明堂叔都已经不在堂屋了,可能去了建军堂叔家里。再去前厢房,安惠和安俊还跪在那里。我跑到他们跟前说:“你们起来,他不在屋里头。”安俊立马跳起来,揉揉膝盖。安惠没有动,还一下又一下地抽噎。安俊叫道:“好咯好咯,哭鸡屎啊!”说着往那外套上踩了几脚,“你要是不穿着,我们都不会挨这顿打!”安惠起身把安俊往边上推,“不准踩!”她抱起外套,护在胸前。安俊瞪着她道:“那个贝贝的东西都是宝贝是啵?你去她家过生活噻!要么子有么子!好得很!”安惠不理他,看到外套上的脚印,又心疼得抽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