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盆玉露摆在她的书桌上。鲜嫩多汁的球状叶闪耀着玻璃般的光泽。她怎么看都看不够。他说,这个得每天喷一点水哦,不然缺水叶子就不好看了,但也不能浇得多,不然会淹死的。她笑着说,这是买了个祖宗回来了,还得伺候着。可说归说,她马上笑盈盈地去找喷壶。她说过阵子等玉露爆盆了,就分成几个盆,把屋子里摆满。
过了半个月,男人说他又要出发了。她的心里生出丝丝缕缕的不舍,但她依然微笑着,说,我等你回家啊。她在手机天气里把男人出差的城市设成“常驻城市”,于是手机上出现了两个城市的天气,左边是他的,右边是她的,就像他们依然在一起一样。她每天醒来都看一眼,比较这两个地方的温差,降温时提醒他加衣服。
男人走了,屋子一下子空了。她又开始重复以前的功课,每晚临睡前倾听楼里的声响。二楼的中年夫妻摆夜市刚回来,正在边聊天边搬东西。三楼的小夫妻估计在看喜剧,笑得前仰后合。四楼的老婆婆今天听的戏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她刻意听听隔壁,什么也没有,当然什么也不会有。她的屋子里只有冰箱偶尔启动的声响。她期待着微信的声响,男人忙完了就会给她发信息。她每天在这种等待中迷迷糊糊地入睡,可是每到夜里两三点都会准时醒来。她的睡眠又开始变轻,变浅,变少。每次醒来时,她的耳朵又开始捕捉周围的声响。楼里的呼噜声,窗外树叶的沙沙声,虽少,虽轻,但也足够填满她深夜的耳朵。
男人这次走得比以往久。一转眼就过了四个月,快到房子的租期了,他还没回来。她联系他,他过了一天回复她,太忙了。忙着忙着,离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就远了。在一个人的日子里,路灯下树的影子越看越冷清,这冷清像一坨冰,冻住了她散步的热情。她的日子和以往越来越像,每天晚饭后,她窝在沙发里或者床上,听着楼里的各种声响。最近她又有了一种新的玩法,当她听清楼里的说话声时,她会迅速将那些声音转化成手语。空空的屋子里,她伸出两只手在空中忙碌着,时快时慢,时高时低,时左时右,屋里的空气被她的手指搅得热气腾腾。这些热气将心里的冰暂时融化成水,再流淌成汗,有些沉甸甸的东西变轻了。
玉露长得太慢了,似乎这个月和上个月没什么区别,和上上个月也没大的区别。她不再那么勤地喷水了,也不再天天看它。某一天,她突然想起来时,发现玉露的颜色淡了很多,也蔫了一些,叶子变得绵软了。她想起中学时学的生物知识,推测玉露缺乏光照。她把它移到窗台上,明媚的阳光洒在玉露上,反射着柔润的光芒。
男人的消息回得越来越慢了。夜深时,她想起他不断地借东西还东西送东西,想起他喝醉闯进她的家,想起他送她玉露那天窗台上舞动的窗帘,想起一起吃饭散步的日子,林林总总都有着不真实感。那些场景似乎被存在胶片里,当她在脑子里播放时,就像在看一部久远的电影。她的心脏渐渐出现刺痛感,五年前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她捂住胸口,等待这波疼痛过去。
她想起心理医生的话,她没有在深夜频繁地发消息。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等待回复的信息。可是,她睡不着,杂乱的声响涌进她的耳朵里,太吵了。她打开投影仪,把以前看过的电影再看一遍。她现在看的方式很特别,她将电影里人物的对话翻译成手语。有时语速很快,她比画得就很快。有时候几个人一起说话,她就盯着其中一个,以最快的速度翻译。她的双手时而柔如杨柳,时而快如闪电。一场电影下来,她累得满头是汗,倒在床上便沉沉睡去。
他已经十天没回她的信息了。她没有追问,当初心理医生的话像个紧箍咒套在她的头上。可是,她毕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那些担心和牵挂,委屈和不平,在深夜时长成一根根钢针,扎在她的心脏上。没有伤口,却很痛。她录了一个手语视频,在视频里她尽可能地微笑着,像等待开放的花朵。她的手语说的是:你还爱我吗?她等着他回复她,她以为他会问这手语是什么意思。可是,等了一夜,微信里静悄悄的。
她把玉露忘在窗台上已经一周了。等她在某个火热“翻译”后的夜晚想起来时,玉露已经干枯了,它的水分和翠绿的颜色都不知所踪,球状的叶子只留下灰白的空腔。怎么会这样?她慌了,手忙脚乱地上网查,网上给的答案是:玉露不能承受强光,只能接受散射光,要避免太阳直射。
她不死心,掀起枯萎的叶子看看根是否还活着。可是,曾经那么蓬勃苍翠的玉露,根却纤细得如短短的毛发,脆弱不堪,叶子干了,根也干了,在她掀叶子的时候,它们无声无息地断了。阳光毒辣,她顿觉眼睛刺痛,在抬手揉眼的瞬间,花盆向地板扑去,碎了。一地的泥土和碎瓷片,像台风过境后的原野。
一天晚上,她有点发烧,吃完药却没有睡意。她想给他发条微信说她病了,可看着那些还未回复的消息,她默默地放下手机。她又打开了投影仪。这次翻译的是喜剧,台词很多,她很累。“看”完电影,她出了一身汗,头疼似乎好了些,她裹紧被子睡下了。半梦半醒之间,她似乎听见隔壁有一男一女的说话声。说话的声音很轻,但男声是她熟悉的。她想睁眼但睁不开,于是捂着被子又睡了过去。
清晨,她出门上班时,想起昨晚似梦似真的声响。她侧头看了一眼,门上贴了一张巴掌宽、一尺长的条子,上面写着:此房出租。她掏出手机,拍了一张门上条子的图片,发给男人。可发送的图片旁有一个红色的感叹号,她被他删除了。
四楼的老太太又在听戏了,今天听的是《寒窑赋》,长长的戏腔响起:“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蜈蚣百足,行不及蛇;雄鸡两翼,飞不过鸦……”戏曲的穿透力很强,从老太太的窗口飞出来,撞到楼道的墙壁上,反弹出无数的回声,这些回声与原声重叠在一起,洪亮了许多。她的耳朵和双手都忙碌起来,一边往下走一边打手语“翻译”。伴随着戏曲的节奏,起、落、转、扬、收,周而复始。她的一双手上下翻飞,时疾时缓,时高时低,时开时合,像两只燕子在空中穿梭,无比灵巧。有几滴温热的水滴,从她的眼里溢出,在晨光的照耀下,落到她翻飞的手指上。
她走出楼,走到大街上,周围的声响嘈杂繁多,她的耳朵更敏锐了,她的双手更忙碌了,那些温热的水滴纷纷掉落,她的手指上方正下着一场雨。她将听到的声响悉数收进耳朵,再用双手编织出来。她野心勃勃,想变成一只鸟,给自己织一只巨大的巢。她的手速快到产生了重影,她的双臂纵横捭阖,整个世界的声响都在她的编织下涌进了她的心里,满满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