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憧憬里,她不觉得呕吐物脏臭。她一遍遍地给他擦洗,给他换洗衣服,打扫吐脏的地面。她打定主意要跟他过一辈子,她甚至已经想好了孩子的名字。她考虑过换一份收入高一些的工作,这样他就不会那么辛苦。每次她提起的时候,他都说,女人嘛,待在体制内挺好的,稳定,钱的事交给男人。他说那些话的时候,像个运筹帷幄的国王,她看他的眼里就迸出了很多星星。
可是,最后,她还是弄丢了她的国王。
每一段感情,在度过了最初的甜蜜期后,都会进入矛盾重重的磨合期,就像潮汐般规律,他们也不例外。
第一次,在一个他醉酒的夜晚,她给他换衣服时,在白衬衣的领口上发现了口红印。那晚的月亮清冷,结了冰一样的冷,她在月光中冻得发抖。她抓着衬衣,摇醒他,问他是怎么回事。她红肿着眼睛,眼泪在脸上漫延流淌。他有点懵,说陪客户喝酒唱歌,不知道在哪里蹭上的,记不清怎么回事。她哭得声嘶力竭,她说,你不能离那些莺莺燕燕远一点吗?她的眼泪把他的酒都泡醒了。他耐心地跟她解释,灯红酒绿里,蹭上口红不意外,什么事也没有。她哭得更厉害了,说,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的?男人恼了,一把搂住她,用嘴堵住她的哭泣,一阵狂风骤雨后,她半信半疑地收住了眼泪。
第二次,她在他的手机上发现女同事给他发的暧昧微信。她颤抖着唇问他,这又是怎么回事?他发火了,说,你看我回了没有?她哭着说,谁知道你以前回了没有。他留下一句你是不是有病,摔门而去。那天,他没有哄她,她哭了很久。当她停止哭泣时,周围的声音潮水般涌来。楼里的电视声,马桶抽水声,呼噜声,说话声,窗外树上的虫鸣声,马路上的汽笛声,车轮声,轰隆隆地钻进她的耳朵里。
后来,他换了手机密码,她再也看不了了。无数的猜疑和嫌隙开始疯涨,她的眼泪越来越多,他的耐心越来越弱。她总怀疑他在撒谎,他总觉得她不理解他,他们之间再也没有无话不谈的畅快。两个人都在家的时间里,一个人在卧室,一个人在客厅,一个人埋头刷视频,一个人不停换台看电视。沉默,从电视和手机发出的声响的间隙里钻出来,弥漫在整个房间里,密不透风。他们都很压抑,这份压抑夺走了往日的憧憬,也夺走了素日积累的心疼和恩情。
最后,他走了,留她一个人在最初两人一起租下的出租屋里。他说,我累了,爱不动了。
她看着他留下的旧毛巾和牙刷,看着衣柜里他遗落的袜子,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她哆嗦着将卫生间的水龙头和花洒开到最大,靠着墙壁滑坐在地上。后来,想起那天,她只记得有很多很多的水,那些水发出巨大的声响,咆哮着漫过她的脚,冲击着她的头和身子,层层叠叠地将她包围。
她待在卧室里,床单被套上还有他的体味,她贪婪地吸着;她去客厅,沙发上还有他躺出的凹痕,她顺着凹痕坐下去;她去厨房,碗柜里还摆着他常用的那只青花瓷碗,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只碗。往日的情景变成一万根钢针,精准无误地扎进她的心脏。她按住心口,用力地按住,表面的按压可以减轻内部的疼痛,她已经摸索出了规律。在内外两股力量较劲时,眼睛是唯一的出口,那些疼痛以眼泪的形式汩汩地往外流。脸上的皮肤被泡肿了,火辣辣地疼,她伸出舌头舔一舔,真咸啊。
悲伤是夜晚的潮水,一波一波涌过来,淹没她。她一次次倔强地冒出头来。等潮水退去,失眠又如山谷的风,彻夜地吹拂着她,吹得她东倒西歪,站立不稳。从那时开始,她的睡眠就极轻,极浅,极少。
现在,有这么一个男人睡在客厅的地板上,她那少得可怜的睡眠更不肯光顾了。一夜无眠,恍恍惚惚间,客厅里躺着的似乎还是五年前的那个人。
天光大亮,阳光从窗户爬进来,一寸一寸地爬向客厅中央,白得晃眼。当阳光在那男人脸上驻留了一会儿后,他醒了。他坐起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从厨房端来一碗淡褐色的水,说,这是葛根汤,醒酒的。那些葛根,还是几年前留下的,搬家时没舍得扔。男人赶忙走过来,双手接起,一饮而尽。她问男人想吃什么,她的冰箱里有汤圆和速冻饺子。男人说,你真好。她笑笑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下次记得带钥匙。男人说,晚上请你吃饭吧。她说,不想出去,得补觉。男人说,那你先补,我把菜带回来。
等她睡醒,男人摆了一桌菜。桌子中央摆了一盆盆栽,那植物挨挨挤挤地聚成一团,晶莹剔透,像一堆翠绿色的玻璃珠,珠子不是正圆形的,每个都冒个尖,有三道棱,上面还有几道若隐若现的花纹。她小心翼翼地端起来,似乎怕稍一用力,那些珠子就破了。这是啥,哪来的?她问。他一边摆碗一边说,路过花店,看这个挺好看的,老板说叫玉露。花盆是天蓝色的,四方形,上大下小。她将花盆转了一圈,其中一面写着几行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她手抖了一下,慌忙放下。她眼角的余光探到男人灼热的目光,她没抬头,说,开饭吧。男人倒了两杯红酒,推了一杯到她跟前,喝点吧,对睡眠有帮助。她没有说话,用两根指头夹住了酒杯。
那顿饭,他们吃了很久,从傍晚吃到窗外的路灯把树枝的影子投进来,可他们谁都懒得起来开灯。他们从现在聊起,聊到小时候,再从小时候一路聊回来。他聊起他的前妻。前妻很讨厌他喝酒,可有些酒他又不得不喝。有时候,他酒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卫生间的地板上,身上和地上都是呕吐物。有时醒来在宾馆里。有一次甚至是在马路边,他躺地上抱着一棵树睡着了,树根下一股尿骚味。她又想起了他,不知道他再次喝醉时,会不会有人照顾他。
在她发愣时,男人用胳膊环住了她。她轻轻地推了一下,没推开,一股陌生的温热气息裹着红酒味钻进了她的嘴里。她想起两年前朋友告诉她的,别等了,他结婚了,孩子都生了。她闭上了眼。窗户没关严,一股风钻进来,窗帘鼓起来,飞舞起来,波浪一般,一浪高过一浪。窗外的夜色变成了一片海,寂静的海,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了。
那个夜晚,她枕着那片静谧的海,睡得很安稳,前所未有的安稳。
曾经,她因为失眠去了无数趟医院,医生给她开谷维素、百乐眠、酸枣仁颗粒,但都收效甚微。她拒绝吃地西泮,她说那种药会让她睡醒后头晕。换成艾司唑仑后,她看着说明书里写着“长期使用可能会产生药物依赖”,默默地把已经送到嘴边的药放下了。其实,她是怕越吃越重的药会让她的睡眠再也回不来了。后来,神经内科的医生翻着她那本快写满的病历,说,要不,去心理科看看吧。
心理科的医生让她做了全面的常规身体检查,又让她填了一堆表,在电脑上答了一堆题。医生翻着那一沓检查单和表格,说,中度抑郁,你的脑电图和头颅CT没问题,失眠跟抑郁有关。对于这个结论,她并不意外,医生看向她时,她配合地点了点头。
电脑后面胖胖的女医生把眼镜往上推一推,说,你小时候离开过父母吗?
她点点头,六岁离开父母,跟奶奶生活了九年。
那些年过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