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响(3)

她听见“哐当”一声,心里那个被她小心藏起来的角落,被猛地展示在阳光下。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是太好,有什么问题吗?

医生说,嗯,你测出来有边缘性人格障碍的倾向。

她皱了皱眉,表示对这个词不解。医生说,你的评估表上反映出情绪波动比较大,内心没有安全感,对亲密关系过度依赖,这跟早期的家庭环境有关系。

她问道,谈恋爱时容易生气,容易把关系搞砸,是这个导致的吗?

医生说,有这个原因。你的童年经历让你缺乏安全感,你的内心有一个缺爱的小孩。她鼻子一酸,眼前有些模糊。她慌忙垂下头,长发聚拢过来,挡住了她的脸。

一股旋风从心底刮起,顷刻间童年的光阴裹着沙石呼啸而来。六岁那年,父母把她留在奶奶家。奶奶裹小脚,是个哑巴。她跟奶奶说什么,奶奶都听不见,慢慢地,她也不怎么说话了。闭上了嘴,耳朵就变得无比敏锐。白天树上有三只知了在聒噪,夜里门口的稻田里有八只青蛙在唱歌,院墙的角落里有两只蛐蛐在吊嗓子,墙皮在蚂蚁的啃食下簌簌脱落……

奶奶菜地里的菜时常被偷,地里的玉米到成熟时通常只剩一半,有时院子里的鸡也会时不时失踪一两只。奶奶说不出,啊啊呀呀地比画,满脸憋得通红,呜咽的啊呀声里满是绝望和委屈。村民们嬉皮笑脸地走过去,还添一句,比画得好看,就是看不懂。奶奶的手语,只有她能看懂,也只有她懂那两只干枯变形的手所传达出的悲喜。她静静地看着,看着看着就流下泪来。每当这时,奶奶就会结束她的比画,掀起身上的围裙,擦掉她的眼泪,转身默默地干活。在村子里,她的玩伴很少,有些调皮的小孩会往她身上丢小石头,边丢边喊,你是哑巴吗?你会说话吗?

她拨了拨头发,缓缓地抬起头,问道,那这种人格形成后还能改变吗?

医生说,只要积极配合治疗,你的状态会变好的。

她想起那些疯涨的猜疑与沉默,想起无数个被泪水泡透的夜晚,有种憋闷感从心脏里长出来,越来越大,直至塞满整个胸腔。她的拇指指甲深深地掐进食指的肉里,肉体的疼痛减轻了心里的憋闷。她闭上眼,从鼻腔里呼出沉沉的一口气。医生拍拍她的肩,说,爱自己这件事,不要寄托在别人身上。别把情绪集中在一个人或者一件事上,学会转移注意力。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去做能让自己开心起来的事,运动、吃美食、看电影,啥都行,让自己忙起来。

可是,医生不知道的是,一个人去做那些事,对她来说也是一种痛苦,就像节日对于孤单的人来说是一种惩罚。于是,失眠依然缠绕着她,那些暗夜里的声响依然充塞着她的耳朵。

当她从那片静谧的海里醒来,突然发现困扰了五年的失眠竟然有了好转的迹象。日子又透出一些亮色了,只是这抹亮色出现得太快,让她有点不踏实。

曾经她并不喜欢这没有声音的课,那些孩子们脸上布满了静默和茫然,他们和健全的世界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这道墙让她想起当年奶奶焦急却无奈的比画,上班变成了一件沉重的事。可如今,她去上班的脚步变得轻快了。当孩子们向她打手语说“我爱你”时,她回馈给他们更流畅的“我爱你”。她的手指是雀跃的,她的内心有粼粼的波光在闪耀。

下班回家时,有时男人在家,他们一起做饭。男人是北方人,喜欢吃面食,而她是南方人,那些面食对她来说陌生又烦琐,但她依然打开短视频,搜索各种面食的做法。吃完饭他们一起散步。他们的租房附近有一条河,河边种满桂花树。路灯稀疏,树的阴影朦朦胧胧的,她有时会故意跳着去踩那些影子,男人站在后面笑,那眼神像在看自己的女儿。更多的时候,她挽着他的胳膊,沿着河滨路一直往前走,走到走不动时,坐在木头长椅上歇一歇,再慢慢往回走。路上有很多白发苍苍的老夫妻,她总会扯扯他的衣角,让他看。有时他们懒得出门,就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男人喜欢看烧脑片,她喜欢文艺片。时常他们会在播对方选的片子时睡着,但他们都为此而满足。她的日子又被填满了,她很少再去听周围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