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2)

这些年,似一晃眼,说不清发生什么,就弄到结婚这地步。青梅竹马,天造地设,两小无猜,百年好合,耳边尽是这些字眼。婚庆公司发来照片,酒店门头LED 屏,一行大红字缓缓滚动:恭贺新郎裴远 新娘闵婕 新婚志禧。我想,下一次自己名字再上LED 屏,应该就在殡仪馆了,怎么打都行,横竖我看不到。

来不及恍惚,我跟随一大群人往里走。墓园如今扩建,放眼望去,三面山坡种满墓碑,灰白成片,其间穿插郁郁团团的绿,是刺柏,都不大,一人身高,四季常青。上十几级陡峭台阶,与一个个亡灵擦身而过,到奶奶墓碑位置。碑上嵌有奶奶照片,正中一排竖字:先母王月华太君之墓,将碑面一分为二。右半边刻生卒年月日,左半边是家人名,从右向左刻:子,女。往下对应:媳,婿。再往下:孙,闵婕名字挨我左侧。再往下:曾孙,裴国正,裴国昌。其他字均为白色,这俩名字为红,表示未出生。我靠近我妈:“这名谁取的?”我妈说:“大师。”我问:“以后真得叫?”我妈说:“不一定。”我暗暗松口气。

大师告知程序,先放骨灰盒,摆供品,待时辰一到,封穴同时他念下葬词,并指导我们,他念完第七句,要大家齐声念下句:富贵万万年。

身为长子的我爸,将墓碑墓穴擦拭干净,先在穴内烧纸三张,俗称“暖穴”,让奶奶别冻着。穴底垫一块黄布,再将骨灰盒安放其上,盒面盖白布,叫“铺金盖银”。随后在碑前放置灵位牌,我和闵婕帮忙摆上奶奶爱吃的香蕉、橘子、桃酥,还有她的水杯,满了一杯她最常喝的茉莉花茶。

我看身旁,我妈已在酝酿情绪。我问她:“不是说有个白马,在哪?”我妈不耐烦:“晚上才用。”园内两个工作人员过来,与大师闲聊,大师又找我妈要两包烟。而后,我妈继续专注于准备眼泪。我想起前些时候,遗体告别仪式,对着躺棺材里、妆容古怪的奶奶,我妈下跪时,哭得喘不上气,差点晕倒,被人扶到侧面等待室。

大家感动于她的孝心,知道她心脏不好,安慰她切勿哀伤过度。等缓过劲,奶奶已化成一盒灰。我妈回到家,一改悲恸神色,对我说:“人死不能复生,要向前看。”她神采奕奕,即刻投入我的婚事筹办。

奶奶是疼我,但这种场合,我哭不出来。从前爷爷去世,我还在小学,对于死别尚无知,不懂如何悲伤,生平第一次参加葬礼,我杵在那,像个呆子。我妈见状,把她本就响亮的哭声转为号啕,边哭边喊:“爷爷以后,再也不能送小远上学,再也不能给小远讲故事了,爷爷,小远想你啊……”在她努力下,我终于淌出一些眼泪。

不知为什么,我妈每次都能如此伤心。记忆里,我妈和奶奶常闹矛盾,我初中后,奶奶就从我家住到小姑家,一直住到最后。在此期间,我妈和奶奶见面,仅限于年节,也说不了几句话。

我妈泪汪汪,对旁人念及她与奶奶相处的祥和时光,语气真诚动人。旁人听来,也不禁抹起眼泪,包括闵婕。这让我再次恍惚,我妈所说,和我记得的,哪个是真?可能我记忆有偏差,这也是常事。就像我妈老说,她心脏不好,源于我七八岁那会。我太闹腾,下手不知轻重,一拳打她胸口,她都被打懵了,那以后,心脏就频出问题。关于这事,我如何也想不起。我妈说,你那时小,不记事。她说过很多遍,讲给不同人听,人人都说,你看你妈为你,牺牲多大,你要对她好。

时辰到,工作人员开始封穴、盖石板,固定完好并塑封。与之同步,乐队声响,唢呐呜呜咽咽,奏“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我心下好奇,环顾四周,个个面容悲戚,无人质疑。身旁闵婕拉我衣袖,示意我严肃点,别东张西望。我小声问:“这曲子,是不是弄错了?”闵婕低语:“没错,奶奶是喜丧。”

我不再讲话,随大家依序跪一排。大师站在最前,昂首挺胸,熟练地念下葬词,五字一句,吐字含糊不清,加上《好日子》伴奏,我一个字也没听准。嘟哝到某句,大师手指向我们:“答!答!”大家这才反应过来,忙像小学生一样,不整齐地喊:“富贵万万年!”我妈声音最大,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特想笑,用劲掐自己大腿,才忍住。

大师往下念,后面变成七字一句,再往后更长。我终于听清一些,大师一直问候到奶奶后辈多少代,大致意思,奶奶在天之灵,福佑子孙万代。我只觉得,奶奶太辛苦,死都不安稳,还得护佑那么多人。

念诵完毕,大家轮流上香、磕头。我和闵婕跪拜时,我妈在一旁念念有词。她脸上满是泪痕,挂着微笑:“妈啊,小婕也是你看着长大的,你总夸她好,眼下你都看见,圆你心愿喽,你安心走……”

我妈又说:“你们也讲两句。”我说:“奶奶,一路走好。”气氛就此冷场,我实在没话,好在闵婕救场。她哽咽:“奶奶,我知道,小远是您掌上明珠,您放心,我一定对他好。以后,我们带您重孙、重孙女一起来看您。”

我顿觉一阵恐惧,鸡皮疙瘩泛起。但我也承认,这话奶奶肯定爱听,她要真听到,能乐得还魂。这点我不得不佩服闵婕,她说话,人都乐意听。果然,我妈也欣慰拭去眼角泪。我又想,换作金鸣鸣,不知会是何种场面。

金鸣鸣只来过我家一次,平时都是我去她的出租屋。之前我谈恋爱,我妈没多过问,她清楚,我长得帅,爱运动又会做饭,招女孩喜欢,反正每个都处不长,我没那耐心。但是跟金鸣鸣,从大学处到上班,好几年。

于是我妈对她挺关心,问得我都烦。我说:“不用这么复杂吧。”我妈说:“裴远,你多大人了,还稀里糊涂。这金鸣鸣,就是有所图。”“她能图我什么啊?”“所以说你傻,她一乡下小姑娘,又黑又瘦,哪点配你?”“我们家不也县城,差不多。”“差多了!”我妈提高音量,“我们是H 市第一大县,H 市又是省会,我们省城人,跟她那犄角旮旯能一样?”“一样,她工作跟我一样。”“你少偷换概念!”“妈,你还知道这词。”我妈叹气:“亏我们还给你取名‘远’,你最远就想到明天早饭吃什么,是吧?她父母都没个正式工作,做点小生意,将来没保障,全靠你养。”“妈,饭还剩不少,可以留到明天中午吃。”

我带金鸣鸣来家时,我妈挺客气,做一桌菜,让她多吃。金鸣鸣说:“阿姨,你吃你的,我自己会吃。”我妈问:“你跟裴远,处得怎么样?”金鸣鸣喜眉笑眼:“经常吵架,总是我赢。”我妈又问:“你们下一步什么打算?”金鸣鸣说:“也许一辈子,也许明天就分手。”我真替她捏把汗,但一想,说得也没毛病。我俩前一天刚闹过,每次吵完架,她心情都特别好,我也感觉不错。但我妈显然不想和她吵,而是选择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