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个磕完头,大家从墓碑往下走,下至集中烧纸区。我爸拣一只粉笔头,在属相马的黑板上写奶奶名字,黑板有点潮,粉笔字迹非常淡。大家点火,往里扔黄表纸,火星零散散窜上来,又倏忽消散。渐渐,黑板被烘干,奶奶名字变明晰,如同显灵。大家因此而肃穆,面孔在火光映衬下,都显得隆重。
在这肃穆时刻,我不知怎么,越发想一些无聊片段。学校里,金鸣鸣专心上自习,我挨她旁边坐,玩游戏听歌。“老婆,以后你负责赚钱养家。”“你想得美!”她瘦嶙嶙的手给我一拳,还不轻。与此同时,她眼睛一闪一闪,里面像有星光。
我们都是会计专业,毕业我回老家,亲戚帮忙,进了一家银行网点。她随我来本县,考进另一家银行,也在网点做柜员。两个点都在人流密集区,从早到晚,顾客黑压压满大厅,一天喝不到两口水。稍一停歇,我俩就躲换衣间,互相打电话、发信息,说同事八卦,骂领导,分享见到的奇怪客户,聊不够。明明下班就能见面,非要挤这点空当。见了面,在她狭小的出租屋,又是讲不完的话。
此刻想来,的确都没什么意义。但我突然冒出一个感悟:这世界,本就是由无意义堆成的。我觉得悟到真理,可我一点也不兴奋,因为没人想听我说。除了金鸣鸣,没人听我说话。
很快,大家完成烧纸这一工序。在墓地烧纸,只是意思一下,按本地风俗,重点是晚上,有个烧屋仪式,我们要去大师居住的山上。大师已用纸扎成一栋豪华别墅,将由我们烧给奶奶。
上午到此为止,大家去酒店吃中饭。酒店靠墓园近,主要做白事饭,多是家常菜。看来这时节丧事不少,酒店生意兴隆。在一道田园小炒里,我随手一搛,带出一根头发,正准备拈到一边,继续吃菜。身旁我妈看见,当即喊来服务生理论。服务生连连说:“实在不好意思,今天人多,厨师忙不过来。”我妈说:“那是你们管理问题。”服务生无力应对,我妈要找老板,诉求是这桌免单,否则投诉。我低声说:“算了,他们也不是故意的。”我妈正要说我,闵婕拉住她:“妈,我支持你,是该维权,服务生做不了主,我陪你去前台说。”我妈说:“就是!”在座亲属也都赞成。
我心说,至于么?如果讲出来,又得接受一番教育无疑,我懒得烦神,低头默默吃菜。我记起那时,跟金鸣鸣吃路边摊,炒青菜里发现一只菜虫。她说:“敢不敢吃?”我说:“有什么不敢,还是高蛋白。”她夹起菜虫,递我嘴边,我毫不犹豫,一口吞下。她问:“味道如何?”我得意洋洋:“超级棒,忘分你一半。”
我们又在隔壁烧烤店点烤肉,店员小哥送来时,多两瓶冰红茶,说一共42 元。我们说弄错了,没要饮料,并指给他看,桌上已有大瓶可乐和啤酒。小哥收回冰红茶,算:“那就减掉6 块,42 减6 等于多少?”他自言自语,没算出来,又问我们:“42 减6 等于多少来着?”我也一时卡住,不会算,却爆发大笑,人都看过来,我笑得肚子生疼,压根停不下。
我真不解,自己笑点在哪,和金鸣鸣待一块,这症状常有,她也早就不稀奇。现在想来,和她分手后,这般没头脑的傻笑,我就再没有过。我妈说金鸣鸣像个野人,“还当我不存在,故意气我”。我说没有,她一直就这样。“干什么你都嫌烦,对她,倒是耐烦得很,你也故意气我。”我说妈啊你想多了。
我妈和闵婕交涉回来,成果是这桌打八折,再送一盘田园小炒。我妈不甚满意:“小婕低调,不让我说,不然,他们要知道我儿媳妇是法院的,保准乖乖免单。”闵婕说:“妈,犯不着,和气为重。”我妈对她和颜悦色:“还是你识大体。”
吃好饭,坐上车,往婚礼酒店去。再次途经主干道,我看见改造后的行道树,已缀满黄叶,过于茂密。车外在刮冷风,叶子丝毫不受影响,被固定很牢,全都摇来晃去,没有一片从树上掉落,路面分外洁净。这令我感到虚幻,好像一切完全不真实。随即,疲惫感裹着困意袭来,我闭上眼。
就这一小段路,我当真睡着了,还做梦。奇怪的是,我既没梦到金鸣鸣,也没梦到闵婕。场景是电梯里,我才几岁,爸妈在,还有几个陌生人。我跟我爸在说什么,没顾上我妈。中途,那几人下去。电梯门再关上时,我妈不见了。我和我爸出来找,我妈正从电梯缝往外爬,我们把她拉上来。此后,我跟我爸发现,一旦没注意到她,她就会莫名消失,我们必须把她找回来,陪在她身边。她对我说:“小远,你已经长大,是男子汉了,要保护妈妈。”
婚礼酒店是县城最大的,明显比中午富丽。一进门,与我同高的展架映入眼帘,大幅婚纱照占满面,旁边一块红底黄字指示牌,上写:祝裴远、闵婕新婚快乐!下写:宴设一楼真爱花园厅。再下方一箭头,又长又粗,十分醒目。跟妆师带闵婕到化妆间,我妈和闵婕妈也一起进去,她们都要重新化妆、换衣,等会儿到晚上,还得再换。
我最轻省,从头到尾就这一套。其实要我说,我服装根本不用另买,就穿银行标志服,齐全。闵婕要我量身定做一套全新的,我说:“行服也量身定做的,也不旧。”她有点生气:“性质能一样吗?”我立刻照做。结果新皮鞋磨脚,我脚后跟正贴着创可贴。
创可贴是前天的,当时我跟闵婕还在H市没回,我陪她取戒指,走在地铁站,脚就疼,磨破一大块。最近不光县里,H 市也搞创建,随处可见红袖章志愿者。一志愿者看我这模样,相当热情,坚持要为我找创可贴。几分钟后,志愿者带来一人,看样子像领导,笑容可掬,对我关切询问,从医药箱缓缓取出创可贴,往我手中递。其间,志愿者不停拍照。
此事当晚发在H 市地铁官方微博,配图,加标签“暖心H市”,点赞数挺多。所幸照片里,我跟闵婕的脸都被打上马赛克,我逐一点开,确认看不出是谁。此前我是纳闷,领导询问我时,还蹲下一会,看图才明白,那是在为我“处理伤口”。
不过话说回来,创可贴挺好用,我贴到现在。闲来无事,我在酒店溜达,头一次细看自己婚纱照。不知原本如此,还是展架喷绘有色差,看上去亮得过分,以至于白惨惨,倒不如墓碑上奶奶照片,面色红润。我和闵婕发型都一丝不苟,我像是在网点站大堂,西装衬衫领结,扯出笑脸,身体立直,双手相握,左手放右手上,置于腹前。双脚被闵婕婚纱下摆遮住,往上看,她手捧洋桔梗花束,面容精致,微笑挺美满。我越看越感到迷惑,这是我吗?这是闵婕吗?又一想,究竟哪样是我?哪样是她?思绪绕几个圈,坠入云雾,罢了,哲学问题,没能耐解答。
我顺着箭头,来到真爱花园厅,婚礼现场已布置完备。八盏椭圆吊灯,灯光透过每一粒水晶球,落于镜面地毯,上上下下,通体闪耀,灿若星河。厅堂正中,粉色绣球花拱门,配以同色系鲜花路引,洁白T 型台铺展,延伸至主舞台,背景板的粉玫瑰,其上一行金色“Wedding”。老实说,闵婕审美不错,大厅高贵大气,又不失喜庆。本来按我妈意思,花全部红玫瑰,布景都要大红,闵婕说毕竟还有白事,反差别太大。我妈一想有道理,就叫闵婕看着弄。现在这成果,想来她是满意的。
在婚庆公司租的仿真白马道具,也已摆放T 台一侧。这个安排是,闵婕挽着她爸进场,我要骑在马上等候,然后下马迎接。
白马是我妈提议的,我说:“不要吧,太傻。”我妈说:“大喜事就要氛围感,不能太寒碜,委屈小婕。”我说:“那弄点别的。”我妈分析,选择白马是用心考虑:“第一,我儿子这么帅,当然是白马王子。”我点头认同。“第二,你们是青梅竹马。”我说:“那是说拿竹竿当马骑,不是一回事。”我妈不搭我话,接着说:“第三,马是和你奶奶的连接。”
跟孝心扯上边,便无法再拒绝。就像晚上的烧屋仪式,大师告诉我们,孝不孝,全在此一举,说得我们不敢怠慢。一同前往的亲戚补充道:“这个一定不能少,我亲身经历,我母亲过世时,我就没烧,没必要整这些形式。我向来少梦,偏那几天,老梦见我母亲,她看着我说,没有钱。我赶紧去给烧纸烧屋,果然,那个梦再没做过。”
照规矩,烧屋要论属相,奶奶属马,到时会有一只纸扎白马,立在别墅中央,确保我们烧的,奶奶能顺利收到。
我走到白马道具边,跨开腿,小心翼翼坐上去。我身高一米八,生怕马承受不住。还行,马挺结实,就是矮,我得蜷着腿。自我感觉比较滑稽,随便吧,应付过去就完事。
就这么坐着,想起有次跟金鸣鸣出去玩,路过一片草地,四下无人,只见一匹白马,头上套着绳,在吃草。我们靠近,摸它鬃毛,它非常温顺。
它又密又长的眼睫毛,让金鸣鸣羡慕不已。它头顶一撮毛,白里透红,柔软又美丽。金鸣鸣说它刘海好漂亮,我说这叫鬃毛。她说不对,脖子上才叫鬃毛。为此我们讨论半天,一查,这叫门鬃,也就是脑门上的鬃毛。金鸣鸣不服,说就叫刘海,生动形象。
白马高大,背都齐我肩了。金鸣鸣用自拍杆,我们三个合影,白马在中间。我和她正好穿着情侣装,我说:“这当婚纱照多好。”于是策划起婚礼剧本,就在这草地,现场演一出,我是白马王子,她是灰姑娘。金鸣鸣撒娇:“那我要穿水晶鞋。”我说:“没问题啊。”
我没力气再想,低头刷手机,玩消消乐。工作人员来回穿梭,搬椅子,套椅套。我挨排数,28 桌,也即会有200 多人,拖家带口,“购票入园”,团团坐,观赏我。